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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唐泽明作品丨人去花犹香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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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节回家乡,自然要与94岁高龄的阿姆唠唠家常。

阿姆是我们那地方对祖母的称呼。阿姆的右手和腿脚已不如以前灵便,幸好眼力和听力还行。我到祖宅去看她老人家的时候,她正在睡午觉,听到我在窗外叫她,她大声地问坐在门外的堂妹:“是不是细哥哥回来了?”得到肯定的答复,她马上要堂妹进去给她穿衣服。收拾停当,她挪着细碎的脚步坐在卧室门口的椅子上,拉着我的手,对我看了又看,说我比过年的时候瘦了些,叮嘱我不要太节省,要吃好些。从表象上来看,阿姆的精神面貌好过我的预想,讲话的中气也足。

祖宅已有一些年头,据阿姆回忆,修建于1956年。正房全是木质结构,有四丈多高,与周边低矮的房屋相比,显得格外高大。要是现在想建这样的房子已是不大可能了,去哪里找那么多高大而笔挺的门柱呢?

禾堂的对面有一棵亭亭如盖的桂花树,时下正是丹桂飘香的季节,黄灿灿的桂花一簇簇,缀满于绿叶之间。微风吹过,花儿像蝴蝶一样在空中轻轻地飞舞。累了,就栖息在曾给予过它们滋养的大地上,一地金黄。香气袭来,沁人心脾。阿姆开心地向我介绍说,这是你爷爷1980年春天栽的,到今年已经39年了,我每天都要看到它,就像看到你爷爷还在世一样。怪不得前几年一个树贩子愿意出两万块钱买下这棵桂花树,父亲与叔叔们都同意了,而她死活不同意卖,此等好买卖,就这样“黄”了。现如今桂花树多了,也就没那么值钱,树贩子说最多能出五千元,阿姆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后悔——这桂花树,是她的一个念想,经济价值的多寡自然与她无关。

每次与阿姆聊天,话题大多是有关于我的爷爷。情到深处,她往往控制不住情绪,常常泪流满面。山村本来就闭塞,再加上她几乎没出过远门,在她的世界里,丈夫是天,儿孙是地,她的生命就是在天与地之间不停地转悠。

然而,爷爷在经受了一年多的病痛折磨后,于2013年的春节前撒手人寰了。临终前一天的早上,爷爷把阿姆的手放在他的胸前,断断续续地说着:“替—我—好好—活着……”

趁阿姆吃饭,我打开堂屋门,点上三柱清香,对着放在神龛上的爷爷遗像行鞠躬礼,遥祝他老人家在天堂的白玉楼里开心快乐。他的遗像不是出自所谓摄影家的孙子之手,而是一位走村串巷的照相师傅拍的,但我对这张黑白人物肖像十分推崇,这也就应了那句老话,高手在民间。定格在遗像上的爷爷清瘦矍铄,眉语目笑,向后人展示了他直面人生苦难,笑看世事风云的精神风貌。

过几天就是重阳节,我跟阿姆说想去爷爷的墓地看看,她听了很高兴,直夸我是个孝顺的好孙子。来到墓地,只见爷爷坟头上的野草已开始泛黄,突兀的几株狗尾巴草在寒风中摇曳。我点燃一支香烟,恭恭敬敬地放在他的墓碑前,青烟袅袅,就好像爷爷生前习惯于浅浅地吸一口烟,很优雅地吐着薄薄的烟圈,我对爷爷的怀念之情随风而起,升腾跌宕。

我爷爷讳名德扬,字振华。生于1924年,他的生日是中秋节,这样的日子也方便我们后人记忆。不过在我的印象中,爷爷好像没怎么过生日,他是一个喜欢清静的人,最怕麻烦人家,更担心亲朋好友们花钱置人情。父亲和叔父们想给他做花甲和古稀的寿诞,他都不让操办。2004年中秋节,应阿姆娘家人的强烈要求,他才勉强同意家人为他与阿姆共同举办了双八十寿庆。

爷爷5岁时在通信桥庵堂开蒙,跟随秀才出身、后来成为爷爷岳丈的私塾先生学习《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和《千字文》等启蒙读物。刘老先生见我爷爷长得眉清目秀,又聪慧好学,便将他的大女儿许配给我爷爷。在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十二年里,他们的感情已是如胶似漆。在我爷爷17岁那年,他把16岁的小师妹娶进了家门。用现代人的眼光看来,简直有点不可想象,因为那个年纪还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未成年人。结婚后的爷爷仍辗转多地求学,直到1945年,21岁的他在村里开馆授徒,创办私塾,学生大多是家族子弟,也有周边慕其才学而来的求学者。家乡解放前的1948年,他考进了县立乡村简易师范学校,又当起了学生。我阿姆打趣他:“你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爷爷毕业后被分配到税务局工作,税务局离家有100多公里,而爷爷参加工作的时候,我父亲只有3岁,二叔已经出生了,家里还耕种着几十石谷田,我的曾祖父在1952年因病去世,家里的重担压得奶奶喘不过气来。迫不得已,他只好放弃工作回家种田。

1958年,农业合作社改组成人民公社,土地收归公有,吃饭是大食堂。爷爷又拿起教鞭,成了一名人民教师。但是,命运再一次跟他开了一个玩笑。1968年7月11日,也就是我出生那一天。《人民日报》在报道《灵宝县革委会实行领导班子革命化---精兵简政,密切联系群众》时加了一个按语,按语传达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做好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走精兵简政的道路。爷爷遵照毛主席的号召,又回到了原始的起点,继续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其实,他是很想再回到教学岗位上去的,但是,他最怕给人添麻烦。后来才得知,与他同样情况的人大多复了职,也许,这就是命。

爷爷这一辈子过得很清苦,养育了五男二女,在偏远的穷乡僻壤,要让一家九口有饭吃,有衣穿已属不易,更何况爷爷无论多苦多穷都尽量送他们读书。我四叔与我大哥同年,满叔与我同岁,爷爷在供养他们读书时的艰辛我是亲历亲见。现在回想起来,也是泪眼婆娑。他把耕田的大水牛卖了,把山上的树卖了,一个孤傲的读书人为了儿子的前途,低三下四地找人借钱,那种困苦的心境着实难以让人想象。

为了赚钱,瘦弱的爷爷穿着草鞋,挑着一百多斤重的磨刀石、瓦罐沿村叫卖,真可谓到了人穷志亦短、马死落地行的地步。他的幸福时光是从满叔在部队转为志愿兵和四叔大学毕业工作后,陆陆续续还清了所有债务,才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爷爷是入秋的高粱,老来红。他写得一手好字,更擅长吟诗作对,十里八乡的亭台庙宇都留有他的手迹,乡邻们婚丧嫁娶、新居入伙之类喜事,都争相请他写对联,诵经、主事等。他写的对联不是从书上抄现成的,而是根据人、事、地、物、时的各种特点来创作。因而,方圆十里八村向他求字求对联的人络绎不绝。爷爷也是菩萨心肠,从来不向人索取报酬,并且乐此不疲。

在一次纪念蔡锷诞辰的活动中,爷爷写了一幅对联:摧帝制,捣袁巢,终结八十三日;救中华,复民主,废除二十一条。联中二十四个字既简明扼要地表述了讨袁护国战争的历史意义,也高度赞扬了蔡锷将军的丰功伟绩。

村里的忠大爷也是个读老书的先生,年龄与我爷爷相仿,但要晚一辈。当有空闲的时候,他们不时坐在井泉边的屋檐下诗词酬唱,惺惺相惜。在忠大爷的葬礼上,爷爷送了他一幅挽联:阳光曲字字借怜哪堪回头,子建诗声声饮恨意何姑亡。

漆大娘是我堂姐夫的母亲,她的一生遭受了许多苦难,早年丧母,中年失夫。后来儿女长大,生活苦尽甘来。在她八十岁的寿宴上,爷爷为他写了一幅让人感动的对联:忆昔日境处寒微,早年离母,中年失侣,上侍翁姑,下抚儿女,一手操劳,可谓黄连浸泡妇;喜今朝家奔小康,既有孝子,又有贤孙,仓积陈粮,库存余款,万事无忧,堪称甘蔗倒啖人。

在他自己与阿姆的双八十寿辰上,他撰写了一副对联:严椿喜尚茂丹桂投肴庆八秩,慈竹乐回春艳梅献寿祝千秋。这幅联中表明了是两个人的八十岁寿庆,同时表达了自己身体还很健康,而他的老伴经过一场大病之后恢复了健康。

爷爷这辈子是穷怕了,也是穷惯了。但是,他的财运直到晚年才有转机,在上个世纪末和本世纪初,乡村许多地方修建庙宇庵堂,他无师自通雕刻南无观世音、普贤、文殊师、地藏、弥勒、药王等各种各样的菩萨,由于他的雕刻技艺高,又加上价钱公道,上门找他雕菩萨的活是一单接一单。我想,他的这种天才造型能力应该与他长期在寺庙庵堂里读书、以及他喜欢唱戏有关。同时,他还会做木工、篾工、瓦工,虽然手脚慢,但活做得很细。除去亲情,我对爷爷的学习、创新、审美的能力和坚韧的性格十分敬佩。

爷爷是个慢性子,不急不躁,不温不火,天塌下来,他可以处变不惊,这种性格正好与急性子的阿姆互补,在与阿姆生活的六十多年里,他们甘苦与共、相濡以沫,直面人生中的各种苦难。爷爷虽然穷困了大半辈子,但儒家人的济世情怀依然没有被潦倒的生活所磨灭。外曾祖父母有女无儿,他事之至孝,养老送终,亲力亲为,被乡亲们颂为典范。对村里的孤寡老人、贫困学子则是怜悯关爱、尽力相助。村里面有一个外姓的学生,因其母与人私奔,家境清贫,考上大学而无钱读书,爷爷带头为其挨家挨户募捐,以解其燃眉之急。爷爷做善事完全出自于内心,不为虚名,也不图回报。然而此人后来的行为却被乡亲们诟病,他大学毕业后顺利找到了工作,但他每次回家从来没来看望过我爷爷,包括他老人家生病的最后一年多时间。爷爷去世的时候正好是他的寒假,大家都以为他能来出席爷爷的葬礼,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

知道原委的乡亲们或许会在背后说道他。但假如爷爷还在世,遇到同样的情况,他还是会像之前一样怀有一颗仁爱之心,乐善好施。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爱心是人的本能,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爷爷的座右铭是“云在青天,水在瓶中”,以前我不明就里。及至后来年岁渐长,才明白其中的深意,云在青天,舒意而为,水在瓶中,随器而行。人生的旷达就在顺其自然的哲学里。

爷爷离开我们已经好些年月了,然而他亲手种下的桂花树却越长越茂盛。它树身高大,形如华盖,洒下一片绿荫。每到秋季,花开满枝,芳香四溢。

我徘徊在桂花树下,深深感受到“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道理。


作者简介:唐泽明,现在广东东莞某单位工作,爱好文学,作品散见于《红豆》《广州文艺》《小小说选刊》《羊城晚报》《广州日报》《东莞日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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