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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征文展示】陈剑兰作品 | 吹不散眉弯

 梅雨墨香 2020-08-20

 西散原创总编手册 —— 梅雨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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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我爱祖国,人间至情”大型征文展示(191)


【一】

一大早就接到姑母的电话,告知她添了个小重孙子。隔着如许距离,似乎能看到她脸上那朵匍然开放的菊花,就像能充分感受到她的欣悦一样。也许,这个小生命的降临,给了形单影只多年的姑母一份晚景的慰藉,也给了她支撑着走下去的理由。

印象中,姑母是个小巧瘦弱的女人。脸上风霜雨雪的痕印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眉头紧皱,眼神愁苦而忧郁。那时候看她,我会觉得生活无比灰暗艰辛,而生命,仿佛完全找不到出口。所以,当时我不太喜欢这个姑母。虽然我的父亲几乎是她一手带大,也是几兄妹中跟姑母长得最形神俱似的。

奶奶健在时,姑母会隔三差五地回来。每次回来总会把奶奶拉去灶屋,娘俩个絮絮叨叨说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有时候说到自己的处境,眼里会忍不住蓄满泪水,连语调都哽咽起来。每每这时,奶奶便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眼神跟着黯淡下去,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奶奶心里的愧疚,怎么说得出口?当初正是因为家贫的缘故,才迫得姑母过早地嫁了人,不仅帮着减轻了家庭负担,还用自己的彩礼让我的父亲得以继续维持学业。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不假。出身于四十年代末期的姑母,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勤快,手脚麻利,做事干净利落。小小年纪,极为能干。那时候爷爷虽还健在,早年却被大烟抽空了身体,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整日里苟延残喘,什么也不能做,家庭的重担全部搁在了小脚的奶奶头上。

【二】

祖上早些年底子还算殷实,是附近有名的富户,但这些家底先是被爷爷手中的一管烟枪吞吐殆尽,后又因成分问题将一个家庭打入生活的最底层。太祖相继过世,留下一个常年被病痛折磨的爷爷和一个风雨飘摇的多口之家。奶奶是童养媳,在爷爷面前毫无话语权,她的一生除了埋头苦干,就是伺候爷爷,生养六个子女(中途夭折了一个)。男人好逸恶劳,家里那么多张小嘴等着吃饭添衣,小脚的奶奶要操持这样一个家,其窘境可想而知。好在姑母乖巧懂事,自两三岁起就开始帮奶奶收拾院子,打扫卫生,后来又开始洗衣做饭,照顾弟妹,俨然是个小大人。

心理和生活条件上的巨大反差,让爷爷薄弱的身子无法扛住,终于撒手而去。他眼一闭倒是去了,不管五个嗷嗷待哺的幼子,不管其中一个尚在襁褓中,也不管他身后是不是天塌地陷。爷爷在世,他就是奶奶的天和地,是她所有的希望与支柱。虽说不能做事,也不懂得体贴,但家里总算有个男人顶着,不至于被人瞧不起。所以爷爷一走,奶奶仿佛被抽去了灵魂,一度特别沉沦消极,终日以泪洗面,愁眉不展,走不出年轻寡居的阴影。

那时候大伯十二岁,姑母八岁,最小的姑姑才半岁。于是里里外外,便有他们冠弱忙碌的身影。太祖给伯父取名“中文”,可伯父在动荡的年月里几乎没正经读过几天书,至今大字也不识得几个。后来伯父开玩笑说,白瞎了这样一个好名字。

姑母是几个孩子中最聪明的一个,犹爱读书,且过目不忘,常常能得到许多大人的赞赏。但她作为女孩子本就不被重视,更何况是生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家庭?为了一家六口,姑母忍痛弃学,一心帮着奶奶操持。十来岁的小姑娘,拖着小小的孱弱的身躯风雨里来去,做农活、担重物、挣工分,跟奶奶大伯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强的她暗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回,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体力心力上的磨砺,方能成长起来,像个正常劳力,样样不让须眉。真不知她稚嫩瘦弱的身体,缘何蓄蕴了如此大的能量?

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勉强就这样支撑下来了。我父亲那时已上完了小学,他刻苦勤奋,成绩优异,老师希望他继续求学。况我父亲名“中书”,当初祖父取这名字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的了。但学费呢?生活费呢?家里的活计呢?对于一个孀居已久的六口之家,这样的消息,让人感受到的不是愉悦,而是苦难式的负累。一家人愁眉苦对,父亲呆呆地靠坐在门槛上,听里边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叹息,不敢有任何奢求。奶奶也无能为力。

是姑母挺身而出。说这么大一家子,一定得出个读书人。眼看着我父亲就快熬出头了,再苦再难也得倾尽全力。奶奶黯然垂泪,大伯笨拙不语,叔父和小姑两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茫然四顾。奶奶心里当然也想父亲能搏个好前程,只是她很清楚地知道,断无亲友会再续借钱粮的了,她又能奈何呢?这时候,姑母把眼泪一擦,咬着牙说那就把我嫁出去吧,好歹用彩礼钱先交了第一年的学费再说,以后的再慢慢想办法。

【三】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知道当时奶奶是怎样的难舍和自责,也不知道我父亲是怎样地震撼和感激涕零,更不知道那么大一家子人是如何渡过那些迷茫艰难的岁月的。总之,姑母确实就那样一脚踏出家门,嫁给了我的姑父。实际上,姑父家境也不太好,还有个刁钻古怪的婆婆。只不过姑父年轻力壮,力气大,且做得一手好农活,远近颇有些名气罢了。那样的年月,有力气,好歹就能混口饭吃。谁又能把日子过得好到哪里去?

姑父素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性子火燥,正直刚烈,动辄呵斥恼怒,甚至拧眉恶语相向。柔弱乖顺的姑母,那时颇受了许多闷气。但她不声不响,安静且认命地俯身于那个小小的泥间瓦舍,每日里锅边灶台地头田间,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来来回回地转,并尽可能将姑父照顾得妥帖周全。就连她的婆母,那个极为挑剔且严厉的女人,生前对姑母苛责挑拣,百般刁难,临走却紧紧攥着姑母的手,硬逼着姑父要他当面承诺好好待这个媳妇儿之后方肯咽下最后一口气。可见,姑母骨子里的那份坚强和隐忍,在别人眼中,是值得钦佩的。

正是她无声却温柔地抗衡,正是她里里外外的辛劳和操持,一个家才慢慢有了起色。姑父原本也是个性情中人,随着年岁的增长,对姑母的态度也逐渐好转,偶尔也愿意听听姑母的意见,也常常会携了姑母一起回娘家来。那时候姑父已经乐意背着大表哥、牵着大表姐来串门,而姑母抱着小表哥,跟在姑父后头走,一家人看上去倒也和乐融融的。彼时姑母仍会暗中接济奶奶他们。不知道如此拮据的情形之下,那些零零碎碎的钱物是姑母怎样掰碎了揉捏了许久方预存起来的。虽说不能彻底解决什么问题,但我父亲确实在姑父母的帮助下完成了学业,这是事实。

【四】

父亲学成出来做了教师,伯父的两个儿子大了后也有了出息,叔父和小姑的负担轻,我们几家的日子越过越好,而姑父母家,却越来越不济。原因出在小表哥身上。小表哥当兵那几年,性子跟姑父年轻时一样火爆。加之姑母历来宠这个小儿子一些,难免骄纵。一次会餐时喝醉,趁着酒兴跟人斗嘴,最后操家伙斗得不亦乐乎。等到把事件平息下来,小表哥一只眼睛当场废掉,而另外那个,被打成脑震荡,在医院躺了整整两个月。

宣判结果出来,小表哥被部队开除,医药费自理,并赔偿受害人所有的医疗费用。刚刚才有点起色的小家庭,一夕之间又开始风雨飘摇。姑父母咬着牙赔上所有的积蓄,又东奔西走在亲朋好友之间,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和脸面,勉强凑齐了人家的赔偿金。小表哥回家之后,旧习难改,对工作东挑西捡,高不成低不就。年少轻狂的他哪里知道姑父母心底的难处和苦楚?不仅不帮衬着家里,反而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简直让姑父母操碎了心。姑母背地里恨得直咬牙,最后还只能泪眼汪汪地叹气:时也,命也!谁让自己生了个反骨仔呢?

好在那样的日子,总算是熬过来了。小表哥虽懒,但能说会道,狡黠精明,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平白无故消失了几天,当姑父母急得头发都快竖起来时,他却晃晃悠悠地回来了,随手甩给姑母一叠钱,又漫不经心地掉头跑了。姑父气得发疯,以为这钱来路不明,拿起棒子跟着就追。姑母见状魂飞魄散,再怎么样,那也是自己最疼的小儿子呀!等她气喘吁吁地赶上去将姑父棍子抢下来时,背上早挨了两闷棍,疼得她泪花直闪,却硬扛着一声不吭。这一切都被小表哥看在眼里。也就是在那一瞬,桀骜不驯的他突然软了下来,不跑,也不分辨,任姑父劈头盖脸的痛骂一顿。然后,沉默不语地扶着姑母回家。自此,便收心养性,一门心思做起水果批发生意来。

【五】

我不知道这样柔软的包容和坚守,算不算爱?至少我认为,姑母心底一定是爱着我姑父的。虽然那个时代的男女,并不会轻易说出内心深藏的情感,也不会轻易就许下一个地老天荒的誓言。

记忆中,姑父总喜欢眯眼笑着把我抱到膝头,给我讲许多有趣的故事,那样子极为和蔼,也极为纵容,那些风风雨雨有些晦涩阴暗的过往似乎已经随着岁月一起慢慢沉淀和消融,最后只在他脸上留下了刀砍斧削的印记。而他性格的改变,完全是因了一个女人,一个羸弱且瘦黑的女人。

还记得姑父突然之间撒手而去的情景。看上去那么矍铄健朗的姑父,像座小山一样的姑父,从被查出绝症到阴阳陌路,不过半年。这半年时间内倒叙的分分秒秒和点点滴滴,对于曾与他一起患难与共心手相牵的姑母来说,究竟是怎样锥心刺骨的疼痛和熬煎,我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姑母收起一贯皱起的眉峰和清凉的神情,言语轻声,对姑父更加温柔体贴,几乎有求必应。

姑父走得匆忙,也走得平和干净。就像他平淡无奇的一生,在这个尘世留不下半星蛛丝马迹。但在他弥留之际,却一声声唤着姑母的名字:墨仙,墨仙,你一定要好好过下去。好日子,来生,再补回你。那一刻,姑母恸哭失声,所有的眼泪和悲伤突然决堤。这个薄凉浮华的尘世,还有什么比这样简短素朴却意蕴深长的殷殷相嘱更能触动人内心深处最隐逸的柔软和疼痛呢?又有什么比相约来世期许来生更能打动人的誓言呢?要知道我的姑父母,不过是两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他们何尝懂得什么所谓的山盟海誓?又哪里懂得什么不弃不离的生死契阔?那一句,不过是发乎内心的眷念和不舍,亦是对姑母为人处事极大的赞誉和肯定。

那时候,姑父母早已完成了作为父母的责任和义务。两个表哥成家之后生意繁忙,并不跟他们住在一起。姑父母每天除了给儿子看护庭院,照顾两个孙子外,老两口相濡以沫,朝夕与共,日子过得也还算滋润。我们担心姑父的突然辞世,会让姑母倍觉孤单和清冷,所以轮流接了姑母来散心。

痛失至爱的姑母,却表现出了极为强大的生命感召力。那份细碎的坚强和沉默,令人动容。也许,姑父以及姑父所给予的一切,已在她生命中烙下永不消逝的痕印,姑父走了,她恪守着为人妻母的责任。于是,才在我们这边住了几天,便百般央求着要回去。很清楚地记得她红着眼睛说:“我梦见玉忆回来,找不到我,很着急的样子,我得回去陪他。”玉忆,是我的姑父。

该是怎样的知交与灵犀,方能将两个人的生命彼此消融得不留一丝痕迹?又是怎样无言且深沉的爱,方能让陌路阴阳的两个人彼此牵挂到入心入肺?

【六】

姑母走了,回到那栋写满回忆的两层小楼里,安然而清寂地过着她的余生。她的孙子相继长大,都去了外地求学。而我们,除了逢年过节,也鲜有时间过去拜望。偶尔想起,会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姑母会用惯有的亲热,详细地询问我们的情形。仿佛该问候的是我们,而不是她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姑母还是老样子。只是性格,反而开朗大方了许多,神情日益晴和温柔,完全没有了多年前那略带愁苦的抱怨和落寞。那栋小楼,表哥要翻新或是接了她同住,姑母只是不肯。说是怕姑父不习惯。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姑母眼神清亮亮的,风霜雨雪的印记像镂刻在她脸上的花纹,沧桑,却迷人。即便岁月的风从哪一处吹来,亦吹不散那一眉弯那一眼角的风情。


作者简介:陈剑兰:笔名素心如兰(如兰),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理事、广东省数字音乐协会会员、中山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山市音乐家协会会员,著有个人散文集《繁华向左,宁静向右》,部分诗歌作品收录于《中国当代九人诗选》,歌词代表作有《下雨天》《长安望》《爱到忘了我》《开门纳福迎春来》等数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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