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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王惠莲作品 | 那天又路过柳树街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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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九年前那个名为“大华99”的华人超市在二十英里外的康科德开张之后,我就没少往柳树街跑。

没办法,谁叫美国超市里买不到咱想吃的东西呢。

这么说吧,只要我想吃美国超市里买不到的东西——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正月十五的元宵、榨菜、韭菜、豆腐干、油条、苦瓜、红枣、通心菜......了,我就去“大华99”,只要去“大华99”,就一定会路过柳树街,因为从我们家开车去“大华99”的高速公路出口叫“柳树街”。

照我们中国人的想法,一条街如果以“柳树”为名,那条街就一定有很多柳树,否则的话,怎么能叫“柳树街”呢?

开始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记得先生第一次带我去“大华99”买东西路过柳树街的时候,我还特别留意了一下,想看看异国他乡的柳树是不是和故乡的柳树一样风情万种。结果,从去到回,在半条柳树街上开了个来回,也没有看到一棵柳树。

柳树街竟然没有柳树,这街名取得也太不靠谱了吧?

直到有一天,记不得是哪一天了,我们从高速公路上下来在拐向柳树街的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我才发现,对面不远处长着一棵很像柳树的树。我说它像,是因为我不敢肯定它就是柳树。柳树的枝条是细细长长柔柔软软的,而它的枝条短短的一簇一簇的;柳树的枝条宛若美女长发及腰,娉娉袅袅,而它的枝条胡乱长着,像是被理发师剪坏了发型,虽然也下垂,却垂的不好看,如果不是长在柳树街的入口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它和树中的美女柳树连在一起。白堤上那一百四十六棵用“选美级眼光”选出来的垂柳就不用说了,单是我的故乡开封杨家湖畔的柳树,随便挑一棵出来,也都婀娜得不行。哪像眼前这棵,除了叶子形状为线形外,浑身上下就再也没有哪个地方长得与优美有关了。于是我指着它问我的美国先生,这是Willow(柳树)吗?先生说是。“你确定吗?”“确定。”

我竟无语。

脑子里浮现出晏子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为枳就为枳吧,毕竟枳还结着和橘一样的果实,只是味道和橘不同。而柳树街的这棵柳树,与故乡的柳树比,不同的何止是“味道”,有许多故事,我记忆里的有关故乡的柳的故事,无论它再怎么努力,也是长不出来的。

小时候,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常常是刚过了立冬,我就开始盼,盼着冬天赶快过去,盼着春天赶快来。母亲教我的“一九二九伸不出手,三九四九沿凌走,五九六九抬头看柳,七九八九耕牛遍地走,九九杨落地,十九杏花开”,我也通常是唱到五九六九就不往下唱了,我问母亲,怎么还不到五九六九抬头看柳啊?母亲说,别急!春天说到就到。等春天到的时候,柳一天一个样,到时候有你看的呢。

后来等我稍大一些,大到冬天能和同学一起去杨家湖玩的时候,我就看柳。我从过了冬至就开始数,一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九,五九四十五天过去了,柳还是赤条条地。

不是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可春天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见呢?

心急之下,我伸手拽住了一枝柳条。

柳条软软的,油油的,已经开始泛青了,枝节处拱出来的一个个小苞,看上去也差不多有米粒那么大了。

原来春天已经不声不响地来了。

春天来的时候,柳就像个十八变的大姑娘,一天一个样。先是枝节上的苞变成了鹅黄色的芽,紧接着鹅黄色的芽下面吐出了绒绒的穗,如果没有人打扰,过不了多久,那芽就会由鹅黄转绿被春风剪长,那穗就会越长越大,长成贺铸词里的满城风絮。

可惜的是,一些柳芽柳穗没等长到那一天,就被勤快有生意头脑的乡下人从枝条上捋了下来,用水焯了,团成团,放进篮子里,拎到城里卖了。

乡下人很实在,比鸡蛋还要大些的柳絮儿团只卖两分钱一团,母亲一买就是一篮儿。买来当天,母亲就趁新鲜做凉拌柳絮儿给我们吃。母亲的做法很简单,先将柳絮儿择洗用滚水焯了,然后放盐、醋和香油调味。余下的大半篮子柳絮儿,母亲把它们摊开放到木板上晾晒,晒干后收起来留到冬天包柳絮儿包子,包的时候用水发开,里面放些猪油渣粉条豆腐干,然后上笼蒸,等到快蒸熟的时候,柳絮儿包子味便跑出来,飘满了整个屋子,那个好吃那个香哟,不是美食大家没有生花妙笔甭想描绘得出。

有一天,就在我们吃凉拌柳絮儿吃的正香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一阵打闹声,原来是同院胖婶家的三个半大小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些柳条,长的编成柳条帽戴在头上,嫩的拧下皮做成柳笛,开封话叫Biniu,呜呜地吹着,满院子跑着玩打仗。他们玩得是那么的开心,我当时就想放下手里的饭碗出去和他们一起玩,可是母亲管得严,不让和男孩子玩,所以我只能眼巴巴地隔着帘子往外看,看他们大的在前面跑,小的在后面追,听他们吹,吹那至今想起来仍心向往之的Biniu发出的呜呜声。

后来等我再大一些,会背“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了,再和同学去杨家湖玩,再看到柳的时候,就知道美了,就知道揣摩,为什么诗人要用绿丝绦来形容柳,而不是只想着凉拌柳絮儿和柳絮儿包子的香味了。

再后来,我离开故乡去了没有寒冬的南方。临行前,母亲送我到路口,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生照顾自己。临了,母亲说:“以后你要是想吃凉拌柳絮儿、柳絮儿包子可就吃不上了!”我当时听了,还不以为然,觉得母亲只会说些凉拌柳絮儿、柳絮儿包子什么的,没有古人的折柳送别有诗意。

再再后来,生我养我的母亲,教我唱“九九歌”的母亲,为我做凉拌柳絮儿、柳絮儿包子的母亲,走了。

再再再后来,我移居到了美国。从此再没唱过“九九歌”,再没吃过凉拌柳絮儿、柳絮儿包子。

想想都十四年了,柳树街的“大华99”开张也有九年了。九年间,去了多少次“大华99“”,路过多少次柳树街,不记得了。记得的是,去了那么多次“大华99”,路过那么多次柳树街,无论是春天还是夏天秋天冬天,柳树街的柳都是一个样。冬天来的时候,叶子不黄不落,春天来的时候,也不发新芽。四季更迭冬春有别,它都浑然不觉。我从小唱的“五九六九抬头看柳”的“九九歌”,背的“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咏柳诗,对它来说,都是外语,母亲用柳的嫩芽做的凉拌柳絮儿、柳絮儿包子,对晒着加州的阳光喝着加州的雨水长大的它来讲,就是传奇。

然而,就是这棵不知道一年有四季四季有冬春、不知道咏柳诗、不知道“九九歌”、不知道凉拌柳絮儿、柳絮儿包子、长得还不美的柳树街的柳,在那天我们又路过柳树街的时候,勾起了我对故乡的柳的回忆。

那天是今年春节前的一天,因为要请先生的两个美国朋友来家里过中国年,我们开车去“大华99”买年货,又路过了柳树街,又见到了那棵冬不落叶春不发芽的柳。也不知怎么的,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间,我竟突然间童心大作,在心里默默唱起了母亲教我的“九九歌”。

“一九二九伸不出手,三九四九沿凌走”,唱到“五九六九抬头看柳”的时候,我停住了......

时空一下子乱了,上面说的那些有关故乡的柳的故事就都跑出来了,我的思乡病,就犯了。


作者简介:王惠莲,从小喜欢文学,移居美国后,为了排遣寂寞,在近花甲之年又重新开始提笔。有数十篇散文在美国《侨报》《世界日报》和《世界周刊》上发表,在美国、香港和大陆各获一个小奖。 之所以还在写,就是想用自己的母语和外面的世界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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