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西散原创】田艳龙作品 | 四眼窑洞

 梅雨墨香 2020-08-20

《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线上平台:半亩书舍

半亩书舍——西散原创选稿基地

半亩书舍——中国散文作家成长摇篮

半亩书舍——最具亲和力原创散文平台


当四眼窑洞傲然屹立在那里的时候,我的泪像放闸的洪水一下子喷涌而出,两个多月来的各种情感汇聚一起梗在喉咙使我不能放声大哭。啊,就让泪水在我的脸颊肆意地流淌,流淌……

新建的四眼窑洞不是我家的,而是村长家的。那年夏天,我刚读完师范一年级,父亲大病初愈。放假的第二天,我们姐弟正挤在家里吵吵嚷嚷。父亲推门而入,郑重其事地对我们说:“孩子们,我们全家盖四眼窑洞吧!”我吃惊地看看父亲,觉得他在讲愚公移山的故事:母亲已经四十多岁,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个正读初中两个还在小学,我虽然十八岁刚过但毕竟是个女孩子。这样的一支队伍造四眼窑洞谈何容易!

父亲是我们当地有名的泥瓦匠,自我记事起就带一帮人走村串乡盖窑洞。他技术好,出手快,盖的窑洞从没塌过。据说有人盖窑洞出现倾斜,只要把他请到就能力挽狂澜补救过来。他性情豪爽痛快,总觉得家家不易,盖房的主家一次次来商议事宜,他一次次烟酒招待。房子起盖,主家就催快快完工,为了满足要求,父亲总是带着相对固定的一队精兵强将,包括几个过硬的大师傅,几个正带着的二把刀徒弟,还有几个小工。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是后生小伙儿。

那时,父亲在邻村上下盖窑洞时,我不止一次地去过他的工地。工地上,父亲的 “部下”有条不紊各司其职:大师傅定角、拉线;学徒专练快速砌砖;小工则马不停蹄地来回搬砖运灰。小工的活计因为没有多大技术含量,讲的就是力气和速度。因为是工头的女儿,到了工地我总有一种傲为公主的感觉。父亲一年四季带队包工,我家收入也比别人家高,在村里一般大小孩子的面前,我有着很强的优越感。可是由于经年累月的连轴转,一场大病缠上父亲,好几年他都是卧床休养,家里的日子也艰难多了。一家人的生活就靠以前的一些积蓄和母亲地里微薄的收入来维持。

眼下,孩子们上学的开销一天天大了起来,父亲大病初愈,自然着急赶紧赚钱。想再拾往日的辉煌已心有余力不足,其它的又不会,所以他想利用孩子们假期的当儿全家人一起盖窑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过想想那些小伙子们在工地上干活的情景,又听父亲说两个月必须盖起,我就觉得我们简直就像之前刚学不久的一个成语——蚍蜉撼树!哎,这活儿放在以前能跟我扯上一毛钱的关系吗?

这会儿父亲正坐在椅子上抽着烟。他猛吸一口然后再轻呼出来,缭绕的烟雾中,他夹烟的手停在半空,眼睛半睁半眯地一动不动……这说明他早已在盘算如何盖房子而不是盖不盖房子了。弟弟妹妹们显然不大理会盖房子的事,他们知趣地到院子里吱吱喳喳去了。

要盖的房子是村长家的。村长家的孩子们与我家的年纪相仿,大儿子与我同龄,早几年已经辍学,因为他爹是村长人前人后很傲气。不过从小一起上学长大,加之我考上师范,见了面他对我还客客气气。一想到为他家盖房子,我心里就不是滋味。

头两天的工作就把我们折磨了个够呛。除了最小的弟弟,我们姐弟仨的手上全磨起了水泡。每天只要是干活的时间,我们从头到脚都会热得湿透。汗水和着土灰,黏得让人异常难受。最让人难堪的是,一不留神村长家的大人小孩就在土塄上站成一溜看我们。正值青春,成天这样灰头土脸地曝光在别人的面前真是觉得难为情。他们一在,我就恨不得地上突然出现一条缝隙暂时钻就去,这样搬砖运灰的节奏就更慢下来。这时,架上的父亲就扯开嗓门喊,“灰,灰!”“砖,砖!”我只能低着头忙不迭地送过去。

尽管母亲为我们买了手套都戴上,我们手上的水泡还是都磨破了。手心一出汗就钻心地疼,血肉模糊的双手有时沾住手套得小心翼翼的才能摘下来。所以只要父亲一声令下“休息吧!”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冲到核桃树下,脱下手套龇牙咧嘴地看我们的两只手。这个时候母亲总是心疼地看看我们再看看父亲,而父亲似乎不太在意,他吸一口烟会说:“没事,都会变成老茧。听他轻描淡写地这样说,想起有时我们运料不到位时他急眼地大声呵斥,我就心里暗自懊恼,我们姐弟太不走运生到这样的人家了。

夕阳一天天坠落,父亲砌的墙一天天增高。每到傍晚快要收工时,崭新的红墙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特别醒目。热气已经消退,有时还会吹来丝丝凉风。这个时候一天的劳累、疼痛和不快就消失了,心里只有说不出的惬意和舒服。

每天回到家,一吃完饭我们倒头就睡。但即使一夜酣睡早上起床还是很困难。每天母亲备好饭就开始一遍遍催我们起床。实在太累了了!我觉得身体像粘在床板上一样,一天我突然被自己冒出的一个想法吓了一跳,因为我心里竟然说:干脆就让自己死在床上吧。不过再磨蹭也只要父亲一声“吃饭吧。”我们就乖乖地一个个起床下地了。

于是我就天天祈盼下雨,下雨我们就能好好歇歇了,老天就偏不下雨。为了赶工,有时日正当午父亲还不下工。天气太热时父亲也会让我们放慢节奏做做缓缓,但毒辣的日头还是灼伤了我们的皮肤,衣服遮挡不住的地方我们都褪了一层薄薄的皮。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村长家的饭菜香就会从隔壁的院里飘过来,然后再过一会,他家的孩子们就会端着饭碗出来。听着他们吸溜面条的声音,貌似平静的我肚子里是翻江倒海般的饥饿,干活的力气就彻底消失了。我都是这样,更别说弟弟妹妹他们了,最小的弟弟分明在一下一下地咽着口水了。村长老婆有时会招呼他进去吃饭,但母亲会说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回去再吃吧。

手上的水泡果然在半个月后结痂了,我们也在干活中找到一些巧劲,母亲教我们只要不干活我们就抓紧睡觉。还有,父亲会恰到好处地在村长家孩子们端出饭碗来提前下工。一切都顺当了,可这时天空却下起了雨,而且一下就是四五天。说来也怪,日头高悬时我天天盼下雨,可雨来了心里又那么不安。父亲说过的,赶在收学前完工,我们姐弟四个的书费学费就都有了。况且一收假我们返了校就剩父母亲了,窑洞盖起就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我们姐弟跟着父亲过一会就去看看天色,雨点一停,我们就赶紧开工。其时,墙已砌到一人半高,备料增加了难度。备灰需要辘轳,备砖需要从地面一块一块抛上去。每天一上工,父亲和我们先备一定的料才能开刀砌墙。抛砖得两人配合,父亲怕我们失手砸住脚面和脑袋就由他和母亲上砖。母亲从地面向上抛,父亲在架上接。

母亲生孩子多,连夭折的共生过七个孩子,以前养尊处优的她在父亲床榻养病的这几年没少吃过苦,再难的日子都没有使她面露怯色,我们姐弟没有一个因为家里的变故退学。此时,她俨然一个熟练的小工“嗖嗖”抛砖,那砖不偏不倚,砖砖必到父亲手中。其实自开工以来,主要劳力还是他俩,虽然每天我们姐弟已觉精疲力竭,但比起他们的劳动量都很少。不过,近二十多天的锻炼,随着对和灰搬砖这些事情的熟练,我能替他们分担得越来越多。这两天每天一上工,四眼窑洞长度的架上都得上满砖。母亲毕竟是个女人,每上完这一排砖,她的胳膊就疼得抬不来了,我决定替替她。

太难了!由于力度把握不对,砖头不是半空落下就是险些砸住父亲的脚,正好落在父亲手上的次数实在太少了。没抛几下我已经力气殆尽,胳膊酸痛。不要说父亲责怪我了,单看他的眼神我就不是滋味了。以往他何曾做过这些小工们的活计,工地是他的战场,他尽管把握全局,发号施令……如今我这不中用的丫头,连最起码的砖头都扔不上去,他的内心一定非常落寞。想到这里,我的眼圈有些发热,手就发狠劲地往上抛。一块两块,一天两天,我抛出去的砖竟然也能稳稳地落在他的手里了。

四百人口的村庄,有什么风吹草动一会儿就全村老小无人不晓了,何况是父亲带老婆孩子盖窑洞呢?村子里几乎每天有人来看我们干活,比起村长一家那会儿看我们,我已经毫不在乎。父亲的瓦刀不停,我们的一切工作都得跟上。有时我会静立那儿,听父亲在架上的砌砖声,那“磕儿!磕儿!”富有节奏的声音里传出的是一个匠人技术的炉火纯青,散发出的是劳动汗水最芬芳的气息。村里的人们有的在旁边看上我们一阵就走了,如果父亲正在休息他会和人们吸上一根烟,我从人们的眼神里看到了让我快乐的东西。

工程已近大半,我们大人小孩都很兴奋,干活也比以往更有心劲。不过已经有好几次了,母亲干活中就会突然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地停下来。我们每次拥上去问她 ,她却都摆摆手让我们继续,我就一边干活一边不时地看看她。还好,每次歇上一会儿她就缓过来了。哎!工地和家里的活让她忙里忙外脚不落地,她累坏了!

这天上午,村长突然带着一群人来到工地。他老远就召唤父亲:“老王,镇长来看你们了!”我们都非常诧异,停下了手中的活。看看眼前的这行人,和村长一起走在最前面的显然就是镇长。他两手背在身后,笑吟吟地朝我们走来,父亲扔下瓦刀跳下架来,两手在分辨不出颜色的背心上擦了擦,从裤兜里掏出烟来。镇长连忙摆了摆手,村长补充说:“老王,镇长不吸烟。”父亲只好把烟装回兜里。镇长扫视了一下我们全家,目光最后停留在了我的身上。“这是上师范的大女儿吧?”他轻轻的一问让我突然有些站不住脚,一种隐忧袭上心头。父亲看了我一眼回答镇长说:“是,是,孩子很懂事。”父亲此刻肯定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镇长为什么突然造访突然问道我。此刻我不清楚除了我和镇长之外村长知不知道,我不敢想。因为如果村长知道,我有可能让全家两个月来的劳动付之东流!如果知道,父亲以后在村里的日子会很不好过!我难过地简直想一头撞在墙上。

“走,到家里瞧瞧去!”镇长说。于是我们全家陪着镇长他们走在去往家里的路上。看着父亲笑盈盈热情有加地给众人带着路,我心里一遍遍地对他说“爸,我闯祸了!”

在家徒四壁的房子里站了站,镇长就出了门,他回头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提高嗓门说:“有困难就提出来!不过政府也是救急不救穷哦!”

送走镇长他们,父亲折回来对母亲说:“咱孩子争气,爱读书又懂事,不然怎么能惊动了镇上的领导?”他满眼慈爱地挨个看了看我们说,“爸没本事,让你们跟着受苦了。”父亲满含歉意的一句话让我心如刀割,我再也强忍不住呜呜地失声痛哭起来。

我把憋在心里已久的一个秘密终于都吐露出来。上学期中途,我回了趟家,无意中父亲跟我说了句“村里的水泵要改装,到时候就看不成了。”村里有几台抽水泵,供人们吃水灌溉。其中有一台年代最久,线路老化,上一任村长因为父亲曾经做过电工就让他一直看着。看水泵的工作不太辛苦就是有点麻烦,一到点就得通知下家接水,线路坏了得及时修好。但父亲很乐意兼顾这个差事,因为只要一开泵,村里就会每小时给看泵的补贴一毛钱,家里的油盐酱醋钱就有了。以前就听母亲说,这口泵村长已经几次说过父亲身体不好想让他本家弟弟来看。在我看来,这次明显是以改装水泵为借口换人。看着父亲一脸的无奈,我有些惭愧。村里和我一般大小的都已经赚钱能帮上家里的忙了,而我还得每月从家里拿生活费。

父亲四个孩子,两个女儿长于儿子,我最大。想想父亲遭遇这样的事,已身为师范生的我不能为他做点什么我心有不甘。当晚返回学校,我就秉烛执笔,就此事气愤填膺地给镇长写了封长信,信中当然不乏有添油加醋之嫌,当然我也不是一点心眼也没有,信的末尾一再嘱咐镇长要将此事替我保密。记得第二天我像一名勇士般走向邮筒,然后手臂毫不犹豫地伸出去,“噔”的一下就把信投了进去。想想当时的情景,现在我恨不得把这两条愚蠢的胳膊锯掉,锯掉!

听我哽咽着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完,母亲走过来把我搂在怀里说:“不怕,不怕。”父亲从椅子上站起来淡淡地说“没有多大的事,不要哭啦。”

怎么会没有事呢?等我们返回工地时,村长早已在那儿等着啦。他盯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悻悻地对父亲说:“老王,你家的这女儿可真不简单!”父亲知道他说什么,笑了笑对说“孩子还小,不懂事。”父亲说只要对盖房的主家做了承诺,除非碰上太特殊的事都得给人家如期完工,何况大人不记小孩过,不必担心村长盖起房不给工钱。

不管怎样,明天就要封顶合龙口了,父亲已经找好他的几个徒弟帮忙,龙口一合,四眼窑洞就大功告成。吃过晚饭,我正帮母亲在灶台收拾,突然她轻呼一声“哎呀”就软软地瘫在地上。我放下手中的碗筷,大声哭喊起来:“妈!妈!”父亲闻声也跨进门来。母亲脸上血色全无,眼睛微闭,浑身打颤,更令我恐惧的是她身底片刻的工夫就流了一滩血。父亲让我扶着母亲不要动,赶紧出去叫人了。他找了一辆大卡车,裤兜里揣上家里的所有钱就把母亲送进医院。他不让我跟着,叫我看家。整整一夜,我都胡思乱想不能入睡。弟弟妹妹只要醒来就问我:“姐,妈不会有事吧?”我不知道是安慰他们还是安慰自己每次都会说:“不会有事,好好睡吧。”

天一亮,父亲就一脸憔悴地回来了,他说母亲肚里长了个瘤子,过几天才能知道严不严重,这几天得在医院观察检查。我们也这才知道其实母亲前段时间就病了,一直硬扛着瞒着大家。家里一连出了几件事,我变得一句话也不想说,没事时就坐着站着发呆。

好在父亲处乱不惊,他按计划带着徒弟加雇了两个小工两天工夫就为四眼窑洞封了顶!在村长放着的鞭炮烟雾中,小弟弟高兴地跳着叫着:“哦,盖好了!哦,盖好了”站在红砖砌成的窑洞前,父亲一只手叉腰,一只手夹着烟左右看着。这大概是他平生完成的最拖沓的作品,此刻或许他是在查看这件作品有什么瑕疵与漏洞。而在我的眼里,这四眼窑洞是我和家人一起完成的最伟大的一部作品。

夕阳西沉,晚霞把西边的天空染得绚烂无比。不远处的核桃树已经枝肥叶阔,一颗颗青皮核桃泛着白光在茂密的树叶里探头探脑。四眼窑洞在太阳余晖的照射下泛着金光,透着几分庄严,几分悲壮。看着眼前的一切,想想医院里的母亲,我情不能已,泪流满面。

又过了两天,母亲的结果出来了。肚子里的瘤子是良性,只需服药保守治疗就行。村长果然如父亲所说没有为难我们,如数付清了工钱,至于日后父亲在村里日子不好过那是后话。

两个月的假期转眼结束,一假期我没有看一眼书,收学前一天我照了下镜子竟然吓了一跳,镜子里的我脸如黑炭似地放着光,呲嘴露牙,简直非洲人一个。想想新学期同学们肯定一个个养得白白胖胖,穿得体体面面,我实在不愿意去上学,于是就在家里装了两天病,后来又觉得不安和无趣硬着头皮才去了学校。

收学后的那个秋天,班上的同学突然变得浪漫起来,或谈恋爱或写诗歌,而我却黑着脸,摸着手上的老茧觉得那些与我似梦般的遥远。那一年是1993年,距今年已经过去二十四年。

今年正月,我和弟弟驾车回村还特意去看了看那四眼窑洞。村南一角,四眼窑洞已染上沧桑,在周围盖起的新式平房群中显得老旧与寒酸。流年似水,多少往事已难追忆,但那年发生在我家的故事却因为这四眼窑洞永远刻在我心里。这两年我还越来越觉得,盖这四眼窑洞,也许是冥冥之中我的家人给十八岁的我举行的一场特别的隆重的成年礼。


作者简介:田艳龙:山西汾阳市杏花村人,笔名念真、北棘、阡陌派小北,中学教师,汾阳市诗歌协会会员。一个努力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去的人;一个努力爱世界,想用文字温暖世界的人。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