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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殷金来作品 | 故乡是灵魂栖息的地方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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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现在只剩下一座空落落的老屋,在荒芜里更显颓败,像被遗弃的一道废墟,散发着行将消亡的气息。

偶有回到老屋。老屋弥漫着发馊的呛人的霉味,这些气息里掩藏着熟悉的过往。时隔多年,还能从中嗅出烟熏火燎的味道。在这些气息里,准确分辨出父亲的烟叶,楼栿上的腊油,簸箕里干菜的味儿。母亲住在最外侧后边的一间。我现在依然能闻到母亲房间的檀香和各种煎服药以及杜冷丁吗啡的药味。在母亲的针线箔里,找到小时候的鞋样。在外面的墙角,一抬头还能看见一堆杂草和菖蒲丛里母亲用过的药罐。

我们对故乡是有怨气的。

从记事起,我们对故乡很大程度的抱怨都是发泄在父母身上。父母是故乡的缩影,父母是故乡的镜子。对父亲的怨气和讥讽是因为父亲只是故乡土地上一个只知道种地的憨厚的农民。不懂得变通,不会圆滑世故巧言令色。上学时,家里没有钱。母亲让父亲想办法去借点。父亲一大早出去,下午回来时经常是两手空空。父亲羞于启齿,不善言谈。到了以为可以借点钱的亲戚家,坐了半天板凳,开不了口。终于费了老大的劲,拉下了面子说出几个字,又被人看穿了心思三言两语挤兑地咽了回去。母亲知道父亲的秉性,只能自己出去一趟。我怨气冲天的对父亲直嚷嚷,说父亲没有多大本事,什么事也干不成。甚至还挖出父亲的陈年旧事,表达自己的不满。说父亲之所以当不了干部,就是因为当初在乡上太过懦弱。父亲默默承受着我的数落,没有半点言语。

我没想到默默无言的父亲会对我爆发暴风骤雨的脾气。我厌倦了上学,想着各种理由对付父亲和母亲的责问。父亲在生产队做活,我时常跟在他后边,惹得别人嘲笑。父亲顺手拿起一支木条,逮住我的手就是一顿暴打。我没想到看上去老好人的父亲会拉住我不放手,只打得我双脚痛地直跳。我回去在母亲面前告父亲的状,不再撵他的路。父亲不声不响的,给我端来洗脚水,洗着被他打过的地方。在参加工作后,很多同学都留在了县城,就更怨恨父亲,埋怨父亲是个没多大本事的人。我甚至嘲笑过父亲慢吞吞的德性,风急火燎的事情也是不温不火。说父亲之所以别人都说他是好人,是因为他自己胆子小,吃了很多的亏。

在父亲面前,我的脾气总是很坏,大到指责他的不是,大到说出伤害他的话语。而父亲对我十分过火的言行,从始至终没有说过我的一句不是。

现在当我下乡看见农村住户院坝里晾着的散着尿骚味的尿片,母乳气的小衣小裤,我就想起一泡屎一泡尿的童年。想起母亲冬天在河里洗破片和淘菜的起满皴口的手。看到腊月里集市上天还没亮,蹲在街口瑟瑟发抖的菜农,就想起父亲和母亲,想起故乡艰难的岁月,想起自己种种的不堪。

故乡是忍辱负重的,故乡是豁达的,故乡是勤劳的。我们吃着故乡土地上的粮食长大,喝着井里的溪水认识江湖河流,沐浴着故乡的阳光感受周天循环往复的变化。第一句话是母亲教的,第一次走路是父亲指引的。以及认识的第一个汉字,辨识的第一株植物,都来自他们的教导。我常常怀念淋在南瓜葫芦上的那几瓢粪水,落在苞谷苗蔸蔸上的锄头,插在四季豆藤蔓边的站子,扒开田埂的一渠堰水,递给牛的一把草料,喂给猪的一瓢潲水。我们和庄稼一样,吸收着故乡的养分。我们是故乡的庄稼。

故乡的土地肥沃。有一背篓牛粪,就能收割几茬庄稼。有一把碳铵,就能增收几斗粮食。有一把火灰,就能多插一些秧苗。林子里有一场雨,星星点点的蘑菇就纷纷冒出来。有一点光照,就生出肥大饱满的木耳。有一点潮,满河边都是野葱灰灰菜。还有天蒜,山药,苜蓿,洋河,狗芽菜,牛皮菜,逢水就生,见风就长。

住惯了故乡的人,不习惯面前没有鸡鸭牲口的聒噪,不习惯早晨起来看不见几蔸大葱蒜苗,不习惯听不见下蛋的母鸡咯咯的喜悦。故乡土地上的人和父亲一样,半截在泥土里面生长,拌着粪,整着地,耙着田。父亲是和土地打交道的泥腿子,是从事苦力活的劳力,是交通闭塞时运送货物的背夫。

父亲的离去和他太过的劳累以及饮酒有关,来得有些突然。不像母亲,因为知道母亲的病情,留给了儿女很长的时间去平衡心里的悲伤。父亲离去时似乎有些预感,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连猪圈也打扫得窗亮墙净。清扫灶房准备给帮忙的客人安排晚饭时,我揭开锅盖,锅里是父亲的一顿晚餐。中锅子里有昨夜没有吃完的四季豆,四季豆有些焦糊。边锅子有一些成浆糊一样的面条,有的粘在锅边,有的丢进锅里没淹着水,硬硬的有些生白。父亲昨夜下面条放了一些韭菜,还混在泡胀的面里。我把剩菜剩饭舀进潲桶,倒了出去。看着篾楼上码得像小山一样的干菜和柴禾,我整个身子就像电麻了一样的震颤。比母亲离去的那个夜晚还要悲凉,掺杂着不停的内疚和忏悔。

一九三六年阴历正月十五日父亲来到这个世界,二零一二年阴历七月二十九日父亲离开。父亲九岁没有了母亲,读了五年书,青海当了十年兵,盖了四间土坯房。襄渝线建设一年多,地方上修路二年,公社干部五年,粮管所两年,电站二年,民兵连长五年,村支部委员二年。期间当过碳匠,做过背夫。

父亲的简历不够光鲜闪亮,更说不上熠熠生辉。父亲是个劳动的人,务了一辈子土地的农民。我们记住故乡,是因为我们感恩父母。感恩土地,感恩土地的耕耘和产出,以及故乡留给我们内心的疼痛。

现在我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做了父亲就更理解父亲平时的沉默和无言的慈爱。儿子现在不理解我为什么每天总是催他完成作业,逼着他复习课本,动不动就是耳光和拳头,就如我当初对父亲的不满和埋怨。现在想来,父亲那不是打我,是打他自己,我痛的是皮肉,父亲的痛在心上。

现在我常常自责。自责自己的无知,内疚自己的自私,忏悔自己的薄情。仔细想来,父亲对我付出的多,我对父亲报答的少,更不用说理解和体贴。我很少从心里上关心过父亲。父亲入了老境,心情时暗时明,我从来没有好好问过父亲,给他安慰和疏导。毕业后,拿了工资,也没有给父亲特意买上一双鞋子。倒是我回到家中,成天蒙着被子呼呼大睡。父亲给我煎好了一碗鸡蛋,反而说父亲鸡蛋这样做,糟蹋了。父亲有时候坐下来想和我说一些什么,都被我岔开了。我知道父亲一个人孤独,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更怕这种孤独。现在十岁的儿子有时对我那样,想起我对父亲,想起父亲下在锅里有些硬白的面条,竟也像父亲那样默默无言。

也许在明白了父母后,才真正读了懂一点故乡。他们是故乡烙印在我灵魂里的铭记。

父亲走了,少了鸡鸭牲口,房子没有了烟火。院子空落了下来,房子也跟着荒圮。但是那些父亲栽植下的树,仍在郁郁葱葱的生长。父亲栽的桂花树已经有杯口错了,树呈现着青褐的健康和亮泽。桃子树打着花苞,迫不及待要展开的样子。核桃树已经打了笋头,只等一场春雨,就能开出嫩黄的叶芽。

去年正月,去祖坟送香路过老房的时候,在紧闭的蛛网密封的窗前盘桓。在上了锁的大门外透过门缝看着屋内熟悉的炊具泛锈的锄头。笊篱葫芦瓢水桶还搁在灶台上,像一些静默的岁月。鸟儿在挑梁上落下一泡屎,啾啾地鸣叫,警惕地打量着陌生的来客。鸟儿在我们走后成了这房子的主人,它们在挑梁上、窗棂里、门缝里巡食着棉虫。那个筑在挑梁上的鸟窝让我顿时滋生亲切,像是看见了多年未见的朋友。墙角檐沟的苔藓因为寂寞愈发的旺盛,那些不会枯萎的草愈发的青蔥鲜绿。我看着老鸦寨对面的山林,天空上面的云朵。我想父亲和母亲会不会在云朵上面,然后变成一场雨水,落在我站着的地方,这些花草树木一眨眼都变绿过来。就像少年时,站立在故乡的雨中。

现在很多人都搬走了,很多土地已经没人耕种。土地上长着蔷薇,打碗花,叫叫花。还有一块块长满了荒草的坟地。但是母亲躺在那儿,父亲睡在那儿,那是我漂泊的灵魂栖息的地方。


作者简介:殷金来,作品发于延河下半月刊 ,中国作家网微信公众品台, 中国青年作家报,辽沈晚报,华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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