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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王安霞作品 | 心安吾乡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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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极冷,我最敬重的大伯去世了。灵堂上来吊唁的人很多,人群熙攘,鲜花林立,斗大的遗像悬在半空,盛满他黑白孤寂的笑,我觉得这里的一切跟他没丁点关系,言犹在耳般响起他病床上虚弱的叮咛,他挣扎着身子让父亲务必到他的茔地再去看下进水塌陷没有。  

堂伯十四岁离开故乡,戎马一生投身革命。身为一方父母官,家里村里人谁有困难找他都没落空过,定居远方的亲人中见他的面最多,清明、中秋、过年、族里红白喜事,只要有时间他都会抽空回来。他饶有兴致地与乡邻侃大山,召集儿时老友叙旧小酌,工作事务只字不提。将暮之年还给自己买了三间老屋,那次我去老屋看他,他正在午睡,逼仄的土炕上,他魁梧的身体斜躺着,腿脚都伸不展,鼾声如雷却睡得那么安稳。他在他父亲坟头前,找匠人用砖瓦砌筑了墓穴,一生颠沛的他是想埋进祖坟回归故乡,然而天难遂人愿,一场渲染大作的丧礼之后,他的骨灰被儿女们孤零零葬在异域公墓,大伯若在天有灵,那亡灵早星夜不停地赶回老坟来了。我的姥姥,十几岁想逃离家中的封建束缚去远方闯荡,遭逢父亲百般阻拦,十九岁包办出嫁,心存怨憾不甘,后精神失常,半百出头绝尘而去,姥姥活着没走出村子半步,死后被葬于自家田头,她的心终未抵达,她也是至死不甘吧?最记严歌苓《陆犯焉识》里最后的唏嘘——晚愚戚风雪,焉识归来人,此般归去来兮之事,都只让人泪目不已。  

人活着,便不会只满足于吃喝拉撒,远方的未知世界时时激励我们前往。比如,六岁那年我成功发动的一场离家起义。家里姐弟三个,我排行老大,照看弟妹、做力所能及的事一切理所应当,从小就成为了所谓的“大孩子”。那时爷爷五十来岁,在峰峰矿区运输队上班,说白了就是赶马车。他两三个月回一次家,每次要走,我都急得上跳下串,就是太想跟他一起回去了。明早爷爷又该走了,独自坐在矮凳上,心不在焉地嚼着他买的大饼干,粗大的白糖粒子沾满两腮,我绞尽脑汁暗自盘算,忽而灵机一闪,一个主意打定在心。那是一个深秋的凌晨,趁着家人还在熟睡,我起来套了一件长袖单衣悄然出门,凭记忆沿平时送爷爷的土路笃定前行。路两旁高高的黄土崖上伸出参差不齐的枣棵子,上面接满青青红红的酸枣,但此刻它们魅力全无,丝毫不能将我诱惑。

村庄离我越远,心中的期盼就越发鼓胀,催促一个六岁少年的脚步不停向前。是的,人的一生,走出家门走出故乡,其实只为最终走出自己,自我摆渡毕竟需要些思想和勇气。灰色天穹下,一块块玉米地如阅兵的方阵茂盛稠密,无数棵高高低低的农作物旁若无人窃窃私语,我置身其中,坐在一块墓碑的底座上,背靠着它的浸凉光滑,没有一丝胆怯。我不知墓碑下的人姓甚名谁,手指划过它密密麻麻的碑文,一笔一划尽情抒发歌功颂德的生平,如今埋在黄土下,再美的华章也不过是一段悲伤的墓志铭。我们与故土生死相连,地上长满吃的食粮,地下深埋先辈的遗骸,这祖祖辈辈为之奋斗的故土啊,不仅锻造我们成长的力量,还告诉我们诗酒趁华年,快马需扬鞭的道理。  

我怀揣滚热的期待,在昨夜兴奋失眠的困顿中沉沉睡去,之后又在一阵急促嘈杂中惊醒,睁开眼,爷爷、奶奶、怀抱妹妹的母亲赫然站于面前,从他们各抒己见的斥责中,我知道他们已满村子鸡犬不宁地找了我一个早晨。母亲气极了,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拎着我的衣领非要拽我回家,我紧抱石碑趔趄着号啕大哭,做最后的挣扎,爷爷说那就带她去队上住几天吧——那宛如临刑大赦的一句话,让我震彻山坳的哭嚎戛然而止,泪中含笑的我第一次走出故乡。  

渴望走出,哪怕只是简单的离开,也会在一马平川的心田留下深浅的印迹,鲁迅先生曾说,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娘说,其实在更早的时间有更相似的事件,我早已炮制上演。不到三岁时,娘经常抱了我到三里之外的姥姥家串亲戚,来去匆匆走街串巷,我安静地俯于母亲的肩颈间,路途上一座旧的门楣、一棵粗壮的老槐、一张慈祥的面颊、还有那鸡肠子似的扭曲小路,它们一个个在我的脑海里串联成通往姥姥家的独特路标。于是,在一个夏日的正午,我挣脱母亲酣然入睡的怀抱,穿上那双红色搭袢布鞋欣然前往。正午的街道空旷人稀,我走过那座旧门楼、路过一颗老古槐,看面目慈祥的老奶奶在阴凉处靠墙打盹,她瘪着没牙的腮帮子耷拉着迷离的睡眼大声问我,怎么不跟大人就跑出来?下次这样非抱走卖了你不成!我抬头看她,拧着小脚跑得更欢了。  

终于到了姥姥的门前,迈进高高的门槛,我怯怯地喊了声,姥姥——微风吹动,喇叭样的紫色桐花翩然飞落,正坐于树下的姥姥惊诧万分,她小跑过来揽我入怀,左顾右看不安询问,“就你一个人,就你一个人吗?”娘满头大汗,一路飞奔,逢人便问,见没见到一个不到三岁穿粉衣红鞋的小女孩?亏了那没牙奶奶的及时相告,才让焦急万分的娘把心放进肚子里。一家人围着,惊讶幼小年纪的我怎么会识这么老远的路,问我跑姥姥家干嘛来了,我什么也不说只是抿着嘴笑。千万个人有千万种活法,谁也不能感同身受,就像我想去姥姥家一样,目标在前希望在上,迈开腿脚走便是,为自己的心找一个栖居的故乡,不虚此行,不枉此生,随心随性,如此便好。

真正离开家,是我十八岁那年。娘帮我把出门的行李一并归置在一个旧提包内,忙到很晚才睡。第二天一早,推门一看,大雪封路,一脚落下都埋住了脚面,这是故乡不舍得我走吗?娘望着漫天大雪和稚气未退的我,心疼的眼泪掉下来,她翻箱倒柜,找出父亲平时舍不得穿的活脱皮灰色毛领大衣给我穿上,在她重复无数的叮嘱声中,我跟在跑长途汽车的姑父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出门了。离开故乡,仿佛失去了保护的屏障,一下子把我推到一个不可预知的境况面前,他们操生疏难懂的方言,怪异地看着我这个外乡小妮,由于认知青涩,虽处处小心仍会无意冒犯,屡遭斥责排挤嫌弃,我沉默着接受自行消化。但对那些欺辱性的试图,我则如一只炸毛的斗鸡绝不示弱,我从不依附,也不畏缩,没有退路地勇往直前。  

背井离乡、寄人篱下、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少年成年身份的突然转换,种种的不适接踵而至,即便如此,我仍无怨无悔,坦然面对。在他乡,大冬天给人洗衣,搓揉湿冷沉重的棉衣,我体味着人情世故的冷峻直白,上夜班误了班车荒郊野外独自骑行赶路险些一命呜呼,生病时同室端来热腾腾的汤饭,也温热的满脸泪花,单调无趣的工作培养了我读书写作的爱好……我经历着风雨也感知着彩虹,人生的窗子豁然打开,生命的意义初见倪端,单一的境况由点及面达到空前的开阔,路途远了反而走出了全新的自我。

中秋夜,月又大又圆,身单影只的我看着看着泪湿了眼眶,故乡的土街旧瓦、旱池老井、邻家的二狗牛蛋三奶奶,他们五味俱陈跌跌撞撞,从我的泪眼一股脑撞进了心肺……村里很多人一天也不曾走出,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生死于斯,融为故乡不可或缺的原浆血脉。从这个圆心走出,长长短短的半径跋涉渗透脚步的坚定,疲惫深夜里孤独寂寞的反刍,贫瘠的故土没有因我们的决然离去而淡漠忘却,依然以它不贫瘠的情愫隔山涉水给我们以给养塑造,为我们留存一方心灵的藩篱,哪位母亲能舍去她远方的儿女?哪位母亲不希望她的儿女志在四方?我们站在故乡的肩头瞭望远方,故乡以一座山的气度巍峨,亲娘一样痴心原地守候,笑看我们义无反顾地走,静待我们心平气和地归。  

在追逐不甘平凡的路上,身的故乡是原点,心的故乡是支点,无论时空变换,无论走到哪里,我们其实永远也走不出故乡。多年以后,当我重回故乡怀抱,心亦安然,这是一个求索的历程,也是一个圆满的轮回,比起我的大伯和姥姥,还有那些故土上面和下面的先人们,我是幸运的。  

出发,回归,皈依,这是每个人深谙故乡的三重门,当现实的故乡与心灵的故乡貌契神合,那将达到怎样的善美之境!  

我常想,人间应有万般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作者简介:王安霞,河北省邯郸武安市人,酷爱读书写作,偶有文章发表。无门无派,无章无法,为我达者皆为我师。喜欢运动、旅游、爬山,并将其中感悟诉诸于文字,只为心清灵净,自由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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