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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州文学.征文】临泉.李蓓||父亲走了,他还在

 颍州文学 2020-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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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62期      总第162期


父亲走了,他还在
                                  临泉/李蓓

父亲是在退休后的第十二个年头,2014年的正月十一走的。那个冬天很干冷。按说那时他是73岁的老人了,又病了12年,至今已经过世六年余,可为什么每当想起他,伤心还是像暮色里的雾霭一样升起,在心里,潮潮的,荡漾得漫无边际。
父亲得了多发性脑梗塞,活动范围从小院周围一百米到院门前,再到里屋外屋,后来他在一把藤椅上一坐几年,或者穿着夏季的唐装,或者穿着极厚的大棉服,过着最后的无声岁月。他基本不说话了。
那年春节过后的初七,晚上,电视里都在回放春节联欢晚会,母亲还在厨房,我问父亲:来一根油炸火腿肠好吗?他点点头。我很快就把火腿肠端过来,父亲大口咬下去,我刚转身,父亲就猛地咳嗽起来,我习惯了这咳嗽,转回身说:别那么大口,多嚼几下,细细地咽下去。边说,我边捶他几下后背。他生病后的这几年,吃饭时咳嗽太经常了,我说完就准备还去厨房,但我不知道,父亲这就是要撒手离开我们了。
咳嗽在继续,父亲的嗓子仿佛被堵住了,哽住了气,他大张着嘴,头前倾着,眼睛瞪着前方,脸红起来,筋暴起来。我觉察到异常,但是这种情况见得太多,以为还是平常。哥哥也从外面迈进来,轻声怪他又忙哩忙慌咽东西,我们帮他捶背,以为呛住的食物一会下去,一切就还是老样子。
可是,他的脸越发红涨,筋越发暴起,脸上额头渗出明晃晃的汗珠子,我心里疑惑起来,隐隐地不安,但是这种吃饭噎到瞪眼睛的样子,很多次了,这次,也一样吧?手继续捶,使劲捶,终于,他脸上的汗成片了,人终于能出的过气来。我们也松了一口气,我想,万幸,果然还是平常的情景。我摘了他天天戴着的皮棉帽子,一摸,汗透了。我不由得懊恼:怎么说都不听,非得大口吃,嚼不碎就咽!母亲也早赶过来,看他透过气了,母亲不由得恼怒起来:你呀!你到底想咋样!我真受不了你这样了!母亲恼得快哭了。父亲仍然张着嘴,瞪着眼,好像魂魄刚刚都游离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母亲照顾他,整天如履薄冰,心揪成一团,真是煎熬,这病又总见坏下去,不过母亲会自我安慰,常常描述他哪怕是丝毫好的变化,欣喜地认为她的照顾和药物起了作用。我很无奈,我没有神力,甚至不认识了不起的医生来缓解他的病情。
就这样,他在生病的十二年里,一天天,一天天……终于要在这个冬天里,去了。
半夜里,电话响。母亲说快来,你爸不对劲。我和爱人去了,我哥去了,匆忙地准备送他去医院,母亲在这功夫告诉我们,他心口很疼,起烧了。在急诊室,医生听诊,说肺部有炎症,打了一针,让回家。我从医生惯常的语气,误判了他的情况,我对医学就这样的无知,就因为医生那惯常的语气。
第二日中午,父亲,再次进了急诊室,挂着吊瓶,谁进来,他只梗着头,微微斜一下眼睛看看是谁。他脸色黄白,软塌塌的,厚厚大大的棉衣也没把他撑起来,他想小便的时候,两个人架着他挪起身,但已经全是别人用力了,他又瞪着眼睛,连伸下头都没有。他没一点力气了。
吊水效果不大,家里按医生嘱咐将他送到呼吸科重症监护室,说那里条件好,观察精细。一切办妥,我们各自回家休息,留我姐姐先在那照看。
我嫌累了,睡了一觉,爱人问我去不去医院,我说等一等。这时,姐姐电话来了,说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我甚至怀疑医生太随意太任性。
到医院,我看到了究竟。
父亲躺着,很清醒,手抓在病床边的栏杆上,还是那样张着嘴,眼睛灵活一些了,有人进来,他就立刻审慎地看着,看你,看我,来回地看,从他眼神里,我感觉到了什么?像是焦急,像是渴望,像是怀疑,像是求生的迫切,我说不好,一股凝重沉沉地压上了我的心头。
姐姐的话,解释了那些眼神。姐姐的话,重演了刚刚父亲窒息时惊恐而痛苦的双眼,重现了他的指甲绝望地划过病床栏杆的尖利的声音。我的内心吓呆了。我好像也要无法呼吸了。
天色已经暗了,病房里一干病人和家属,各自做各自的事,吃饭,洗碗,喊护士,谈论药物。我却觉得这人间烟火的气息正在抛弃父亲。我从来没有过这种紧张的感受。
外面,医生们激烈地争执起来,主治医师要求给父亲上呼吸机,负责上呼吸机的医生强烈反对,声明自己绝对下不了手,因为父亲太清醒了。我在他们的争执中毛骨悚然,我意识到,危险就在眼前。
很快,我们兄弟姐妹三人达成共识:去市里,找专家。我立刻想到我的同学,市三院的医生,他负责帮忙联系市传染病医院的高手,我们马上装满一后备箱礼物,开车出发。临行前,我怕父亲生疑,轻松地笑着叮嘱他:“爸,你下午情况是很重,这会好了,过来了,别担心。医生说好好用药就没事。你休息休息,我们下楼吃点饭,就回来。”父亲信任地用眼睛示意“去吧”,他的样子真听话。
一路上,希望像发了芽,长的满脑子都是———请专家来县医院,或者明天送父亲去市里医院,或者打听省里的专家。长满希望的路程,很快到了。
递片子!递药单!极尽简洁介绍病情!
老爷子情况不好啊!
下午很不好,这会过来了,很清醒。
这个药没用,但是也只能这样用药。
是不是药量不够?市级医院有更好的药吧!
没用,他的肺绝大部分都石化了。你看这里。
那要不上呼吸机?
肺快不吸收氧气了。
万一有用呢?
喉咙里进个毛毛都受刺激,那么粗的管子,还要切开气管,病人怎么承受得了!
没那么严重吧,医生,他不咳嗽了。
咳嗽是排炎症分泌物。
他没痰,医生。还好吧。
排不动痰了。
他也没发烧,肯定情况还不错。
机体无力抵抗炎症了。
医生,您……请您……去我们那里?
我去,你来,结果一样。
无语。
老爷子撑不过今夜。
寂静。
回去吧,能抗过今夜就抗。
父亲要窒息时惊恐而痛苦的双眼,指甲绝望地划过栏杆的刺耳响声,浮现在脑海里,给了我很大的勇气,我说出了我的看法:搏一搏,上呼吸机。没人回应。
再回医院前,家人开会,母亲不同意上呼吸机,她的老熟人,就是挨了一刀,反而走的更快。
对医学的无知,让我茫然。对生命的无知,更让我一会亢奋,一会茫然。
我们回了医院,遵着“抗过今夜”的“圣旨”,决定守护他一夜。
四十年,我都没这么坚持过,不睡,不睏。姐姐睏了在打盹儿,哥哥在一边靠着,我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看着他的脸,看着监护仪。
氧气面罩盖着他大半个脸。灯光下的脸白净平和,老天保佑,他没医生说的那么厉害。夜这么安静,大家都睡了。我说“你睡吧”,我认为坚守一夜会破解医生草率的结论,唉,医术也有疏忽的时候。父亲不再审慎地看人,他信任地眨了下眼,睡了。
十一点,可能是氧气面罩不舒服,父亲扭着脸,想用手推掉,却推不掉,我给他调整,调整,他就摆头,扭身子,渐渐地身体半横在床上,我捧着他悬空在床边的头,哥哥过来垫着他悬空在另一边的脚,他安静下来,合上眼。监护仪上血氧80。
快一点了,我们把他放正,看姿势他睡得很熟很香。血氧饱和度90。
哥哥自信地抬起下巴,“看看,还不错吧,今夜过去,就没事了。”我说:“以后再也不敢让他吃固体食物了,等好了,给他买米粉。”哥哥去另一条椅子上睡觉,我却很清醒,一点点都不困。好像那个监护仪很好看,上面数字变化很有趣似的。85、90、95、93……凌晨四点,突然40多!怎么回事?他睡着呢!面色白净,嘴一呼一吸。监护仪掉了?我掀起被子,把监护仪连线的插头换来换去。好了,50,60。我放下心来,忽然发觉父亲手上的汗,水淌,那汗冰冰凉凉的。胳膊上也是。前胸也是。我想是出汗太多身体降温过度,就把被子给他捂严实。他还在睡,怕是太虚弱。
姐姐睡着,哥哥睡着,父亲睡着,只有我异常清醒。
快六点了,我等来与每日既相同又截然不同的黎明。护士们开始一天的工作,来到父亲床前,核对一下名字,便扎针抽血以备化验用。而我,竟然警觉起来,针下去,血出来,父亲怎么还是睡着?他不疼吗?他没感觉吗?睡了一夜,还不可以醒吗?我腾地站起来,俯身看他:眯着眼,张着嘴,一呼一吸。随着呼吸,一点白沫出现在舌边。
我跳到哥哥身边晃醒他,我们一起看,一种不祥突然炸开,我们飞速去请医生。医生两个手指拨开父亲的眼睛,吐出一句话“人不行了”,我的魂惊飞,又被我拽回来,“医生,他还在呼吸呢,请一定……抢救……他!”“没啥用啊。”说是这么说,医生还是双手按胸,按压起来,就像是完成一道最后的程序似的。我盯着父亲的脸,他不是熟睡,而是完全昏迷了,突然他喉咙里呼噜一声,我正要起身说什么,他弓起的右腿在我手下缓缓的伸开,呼吸停止了。医生把被子盖过父亲头顶,我拉开了;医生又盖上,我又拉开。他分明好好的嘛!干嘛嘛!干嘛要盖他的脸!我哭起来,哥哥也哭了,我一夜坚守,他哪里抗过去啦!
我们喊了人给父亲换了新衣服新被子,从医院西门回家去,我心里好像还在跟父亲商量着怎么走似的,觉得他还在那里,我们一起商量着怎么办他的事。我彻底恍惚了。
父亲就这样在那个干冷干冷的冬天走了,回老家安葬的,葬在村子脸面前那块地。那天,太阳白白的,麦田青青的,延展到南边的一道小溪旁,稀疏的小树散落其间,这是我们的老家,我们最熟悉的地方。村里的人都在,站在地头,看着家族和村里的男子们把棺材放进去,心一下子轻松下来,很踏实,很踏实。可是,一转眼看到快80岁的大伯拿着铁掀,一掀一掀,去填补不完美的坟头,眼泪就再次哗哗地冲泻而下,坟里躺的是他唯一的弟弟。棺木是奶奶年轻时种下的昂贵的梓树,长了六七十年,竟然给她小儿子用了。
我最不愿意回忆这些,我宁愿回忆,父亲大学毕业英气逼人的样子,回忆他聪明过人的童年,回忆他教我吃饭穿衣的情景,回忆他牵着我去上班,回忆他手把手教我毛笔字,回忆他给我削一大把铅笔,回忆他给我冷好了饭放在灶头,回忆被罚写字到深夜,他还在黑暗里抽烟陪着我,回忆他看我挨母亲骂,气愤地把老母鸡摔折了腿,回忆他每到春节挥笔泼墨的样子,回忆他接送我女儿放学上学,为了偶尔被人夺权而生气…
可以回忆的很多很多……
为什么我单单记住他最后的时刻?
一想起这些,心就潮潮的……
是因为我们给父亲的美好回忆太少吗?
很庆幸,我能始终陪在父亲最后的时刻,送他最后一程。
但如果,我们陪的更多,让他少一点老年的狼狈,多一点满足的记忆,是不是我们的心情就少了潮湿,多了释怀呢?就像他,走了,走的那样安然。


作者简介:李蓓,临泉人。资深中学语文老师。爱好文学,常动笔写写生活随笔,但不曾发表。因为写作只为心声,不为图名。




本期审核/编辑: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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