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刘海粟：目光之远、魄力之大、抱负之宏（上）

刘海粟出生于光绪二十二年，即公元1896年，去世于1994年，一生经历了清代、民国、新中国，赶上了一系列巨大的社会变革，他在绘画史上所做最著名事件就是开办了上海美专，而这个学校乃是中国早期美术学校中的名校之一。

刘海粟原名季芳，因喜欢苏轼《前赤壁赋》中的“渺沧海之一粟”，故而改名为海粟。他6岁就读于家学中的蒙馆静远堂，8岁时开始练习书法，当时临摹的是欧阳询的《九成宫》、颜真卿的《颜家庙碑》等等，他在书法方面颇有感悟力，绳正学院举办书法表演时，他曾被老师称为神童。后来他又对绘画感了兴趣，最初学习的临本乃是《芥子园画谱》，在此期间，他家园中的红梅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后来创作了一系列跟红梅相关的题材。

《忆写黄山白鹅岭观瀑图》常州刘海粟美术馆藏

少年时期，刘海粟从家乡来到了上海，关于其来上海的具体原因和年龄，各种文献上所载不同，有的资料上说刘海粟14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此事对他有很大的心理打击，为了平复心态，他来到了上海学习油画。他就读的学校当时叫布景传习所。刘海粟是该专习所里面最年轻的学生，他在这里结识了几位不错的朋友。

而后刘海粟创办了上海图画美术院，对于他创办此院的原因，马来西亚的李家耀在其所撰《刘海粟是东方的毕加索》一文中这样写道：“在17岁那年，由于反对父母为他撮合婚姻，要跑到日本去，结果给他的父亲追踪拦截，无法成行，只好跑到上海去。和几位同好联手创办上海图画美术院，该院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前身。”这种说法他文未见，然李家耀在该文中又称：“1920年，上海美专设在老西门外斜桥路，一座旧楼房，分设高等师范、西画、国画三科，我从北大转到美专学画，常听刘校长讲学。”既然撰文者是该校的学生，并且听过校长刘海粟的讲学，想来他的所言不误。

关于上海图画美术院早期的情况，该校学生刘抗在《刘海粟与中国的近代艺术》一文中首先称：“我十六岁那年进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便拜受海粟先生的教诲，他是这间中国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的艺术学府的校长；他给我的头一个印象是头大，嘴阔，声如洪钟，目光锐利，脸庞含有一股沉毅坚决的表情。身材魁伟但不巨大，走动时健步缓移，显示稳重端庄的仪态。”

《向日葵》 刘海粟美术馆

刘抗颇为形象地描绘了当时的校长刘海粟的外貌特征，而后他在文中称：“当1911年他创设上海美专（最初叫作上海图画美术院）的时候，学生才十余人，所授课程，也以中西画为限，过了20多年，到我在校任教的那段时期，学生数已超过八百，科系也增至中国画、西洋画、音乐、雕塑、工艺图案、图画音乐、图画手工七组，师资除国产外，有来自欧西及日本者，名画家如黄宾虹、潘天寿、谢公展、诸闻韵、汪亚尘、张弦、倪贻德、陈人浩等，均曾分别担任中西绘画教席。文学界如傅雷、滕固等则讲述艺术理论。其他各系教师，多系贤能之士，各挟所长，各尽所能，并行不悖。自由研究风气，盛极一时，设非海粟先生海涵，何能至此，所以后起人才辈出，散布五湖三江。南洋各属，凡是华人聚居者，莫不有美专校友插足其间，形成艺术拓荒者一股洪流，对中国，对东南亚之文化，起无比之推动作用，人谓海粟先生系伟大导师，信不虚也。”

由此可见，刘海粟所办的学校乃是由小渐大，逐渐发展，而后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力，有不少的大画家都在该校任过教。刘海粟对自己所办的学校也极具信心，1924年刘海粟在《上海美专十三周年纪念感言》中说道：

吾国宣传新文化之始，无美术之地位；吾国创行新教育之始，亦无艺术教育之地位。新美术在文化上占一有力之地位，由上海美专始；艺术教育在学制上占一重要之地位，亦自上海美专始。故上海美专为中国新兴艺术之中心，此国人所公认，非余之私言也。上海美专创立之纪念日，亦即中国新兴美术之日也。

《外滩风景》 刘海粟美术馆藏

刘海粟认为上海美专开创了中国新美术，同时艺术教育也是由该校来发起。1932年11月24日的《申报》上刊发了蔡元培在上海美专创校二十周年的纪念大会上的讲话：“二十年前，中国本无美术学校。直至民七，国立北平美专始创立；至民十七，国立西湖艺校方成立。故吾校实为首创。在吾国美术史上，有旋转时代之势力。”

蔡元培直称上海美专比其他艺术学校成立的都早，但也有人认为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因为在此校之前，周湘就开办有中西图画函授学堂。封钰在其博士论文《刘海粟早期美术思想解读》中，对中国早期美术学校的创办作了相应的梳理，文中称：“创建于1902年的南京两江师范学堂（即南京大学前身），最先设立了美术课，并于1906年开始设美术师范专科。这是国立学校美术专科之始，亦是中国美术教育现代化之始，因为在新式教育体制中，中国画的教学由过去的师徒制转变为近代学校制教学。”关于周湘所办学校，封钰明确地写道：“ 1911年夏周湘在上海建立的中西图画函授学堂，这是我国最早创办的私立美术学校。”

刘海粟上过的第一个美术学校布景传习所，其实也是周湘所办。此校的学生乌始光、刘海粟等后来创办了上海图画美术院，传习所函授学生丁悚也参加了上海图画美术院的创建。既然如此，布景传习所算不算是中国最早的美术学校呢？若论社会影响力来说，这句断语可以成立。关于上海图画美术学院成立的时间及创办人，丁悚在《上海早期的西洋画美术教育》一文中写道：“上海美专的前身国画美术学院。该院是一九一二年成立的，创办人为乌始光、刘海粟等人（乌并非文艺工作者，稍有资产，刘海粟当时没有财力，利用乌的资金作创办费，后乌脱离该校）。刘海粟任校长，乌始光主持经济。我是在第二学期被邀加入的。其时我的作品，已为全国读者所稔。张聿光由我介绍到校，被聘为正校长时，刘自居其副，我则任教务长。”

《戴帽女孩肖像》 刘海粟美术馆藏

由此看来，刘海粟等人创建的图画美术学院比周湘的那所学校要晚一年，但这跟刘抗所说的创建于1911年相差了一年，同时也跟其他文中谈到的他14岁进入布景传习所不相符，因为各种文献上都说，他是17岁创办的图画美术学院。但无论时间上有着怎样的差异，这所学校的开拓力和社会影响力超过了以往所有的私立美术学校，因为他们在创校之初就提出了这样的宣言：

第一，我们要发展东方固有的艺术，研究西方艺术的蕴奥；

第二，我们要在极残酷无情、干燥枯寂的社会里，尽宣传艺术的责任。因为我们相信艺术能够救济现在中国民众的烦苦，能够惊觉一般人的睡梦；

第三，我们原没有什么学问，我们却自信有这样研究和宣传的诚心。

上海美专成立的前几年，刘海粟始终任副校长。1919年5月，第二任校长张聿光辞职离开，刘海粟方接管了该校的管理权。其实在此之前，上海美专经济发生困难时，都是刘海粟垫钱用于支撑。比如1917年12月27日的《申报》上《提倡美术之热心》的文中写道：“西门图画美术学院日昨开教职员会，会议当由院长张聿光君报告开会宗旨，次由副院长刘海粟君宣布本学期所办之事业，并讨论七年分进行之方法。但该院经济向系私人筹措，今因种种改良，开支益形浩繁，计半年来应缺银一千余元，刘君素具热忱，虽有此种巨亏而积极之志并不稍衰，一面规划进行，一面设法垫补，足见其提倡美术苦心孤诣，诚为难得也。”而转年的3月14日《申报》上又称：“报告去年收支相抵不敷银七百余金，均系刘海粟私人筹填。”可见刘海粟对该校的生存和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甲秀楼》 刘海粟美术馆

从观念而言，上海美专可谓是最具开拓精神，在上海的高等学校中，上海美专是最早接受女生就读的专门学校，最有名的事件则是在国内首先使用裸体模特。叶圣陶在《刘海粟论艺术序》中称：“西洋画的基本功注重写生，描绘人体模特儿，来源极古。我国人对人体模特儿写生，大概是李叔同先生最早。他在日本的时候画过一幅极大的裸女油画，后来他出家了，赠与夏丐尊先生。”这是中国人在国外画人体模特，而关于国内，叶圣陶在此序中则称：“其次注重对人体模特儿写生的就是刘海粟先生。”

对于此事，刘抗在文中写道：“上海美专创办于1911年，起初课程简单，只是画些石膏模型静物之类，到了第三年，为使学生有实际的人体描写能力，就雇用真人来作裸体写生，头几次用小孩做模特儿，倒没什么，后来用男子做对象，就引起物议，说是‘丧心病狂，崇拜生殖器。’”

上海美专最初的裸体写生，是用小孩子来做模特，后来改用成年男子，为此受到了咒骂，再后来又用女模特，社会上的诅咒之声即刻蜂拥而来。刘抗写道：“1920年，首次雇到一位女子模特儿，实为中国用裸女来描绘的端倪，各地美术学校相继效尤，可是一般无赖市侩，亦乘机托艺术美名，进行春宫淫画贩卖，影响所及，引起那些无知官吏绅商，借维护礼教之幌子，横施攻击，什么‘蛊惑青年，引起肉欲之冲动；丧失本性的羞耻，禽兽不若’，种种不堪入耳言词，全盘使出。”

裸体模特事件越闹越大，该校被相关部门要求取消人体写生，为了应对，刘海粟在报纸上发表了《致孙传芳的公开信》，他在公开信中写道：

敝校置人体模特儿资学理之参考，已历八载，呈部有案，其目的在明察人体构造，生动历程，精神体相，表现人类之伟大生命力，事极平常。远者著诸史册，近者定为学制，稍读文化史者莫不知有希腊奥令比亚礼典之裸体竞技，以及艺术家所造之裸体神像。自罗马时代经中世纪至文艺复兴，关于宗教上绘画雕刻之大作，绍述希腊遗意，亦多裸体之作。盖以男体象征人类刚毅之节概，女体象征人类纯洁之天性，命意深长，令观者肃然起敬，上感神明，下图奋励……

远远地看到了刘海粟故居 

公开信的结尾则是要求当局收回成命。很快，刘海粟收到了孙传芳的复函：“生人模型，东西洋固有此式，惟中国则素重礼教，四千年前，轩辕垂衣裳而治，即以裸裎袒裼为鄙野。道家天地为庐，尚见笑于儒者。礼教赖此仅存，正不得议前贤为拘泥。凡事当以适国性为本，不必徇人害己，依样壶芦。东西各国达者，亦必不以保存衣冠礼教为非是。模特儿止为西洋画之一端，是西洋画之范围，必不缺此一端而有所不足。美亦多术矣，去此模特儿，人必不议贵校美术之不完善。亦何必求全召毁，俾淫画淫剧易于附会？累牍穷辩不惮繁劳，而不能见谅于全国。业已有令禁止，为维持礼教，防微杜渐计，实有不得不然者，高明宁不见及，望即撤去，于贵校名誉，有增无减，如必怙过强辩，窃为贤者不取也。”

对此，刘抗在文中写道：“以握有无上军符，操生杀之权的孙传芳，用如此柔和的口气来婉劝，照一般情形看，海粟先生应顺水推舟给他个面子，了却一番麻烦才对，可是，他认为争的不是意气，而是学术的尊严。不是个人的利益，而是真理的神圣。”

刘海粟再次回信坚持自己的观点，他的态度令孙传芳恼怒，下发了通缉刘海粟的密令，而关于后来的结果，刘抗在文中写道：“后来军阀自身塌台，地方恶霸，无由施展毒害伎俩，一场斗争也告结束。现在中国各地美术学校之能自由雇用模特儿，不能不拜海粟先生之赐。”然而杜哲森在《生命在搏击中闪光》一文中却称：“最后是以判罚刘海粟五十元大洋收场。”其实，我好奇于在那个时段，哪位女子敢去该校做裸体模特，而杜哲森也讲到了当时少有人敢当众脱衣服，所以女模特十分难找：“美专费尽周折，才雇到一位俄国妇女。”

门牌号及文保牌

徐建融在《海粟之狂——刘海粟艺术论》一文中写道：“早在1917年，上海图画美术学校举行成绩展览，陈列有人体习作，城东女校校长杨白民观后大骂：‘刘海粟是艺术叛徒，教育界之蟊贼！’为此，刘海粟写了篇《艺术叛徒》，该文首先夸赞凡高是天纵之狂徒，刘自称：‘吾爱此艺术狂杰，吾敬此艺术叛徒。’而后他又称：‘非性格伟大，决无伟大的人物，也无伟大的艺术家。’”因此他认为：“伟大的艺人，只有不断的奋斗，接续的创造，革传统艺术的命，实在是一个艺术上的叛徒！”接着刘海粟号召大家共同来做艺术叛徒：“现在这样丑恶的社会，浊臭的时代里，就缺少了这种艺术叛徒。我盼望朋友们，别失去了勇气，大家来做一个艺术叛徒！什么主义的成功，都是造成虚幻之偶像，所以我们不要希望成功，能够破坏，能够对抗作战，就是我们的伟大！能够继续不断的多出几个叛徒，就是人类新生命不断的创造。”

蔡元培是上海美专的坚定支持者，袁志煌在《刘海粟与蔡元培》一文中称：“1919年12月，上海图画美术院组织校董会，聘请蔡元培、梁启超、王一亭、沈恩孚、黄炎培等二十余人为校董。翌年公推蔡先生为校董会主席。”可见蔡元培、梁启超等名人乃是上海美专的校董，1920年蔡先生又荣任为校董会主席。

蔡元培对刘海粟个人的艺术成就也十分欣赏，早在1918年7月，他就请刘海粟在北大美术研究会讲演欧洲近代艺术思潮，后来刘海粟又在北大举办了第一次作品展。1922年，刘海粟再次来到北京，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举办了个展，为此蔡元培写了篇《介绍艺术家刘海粟》，此文中称：

他的艺术，纯是直观自然而来，忠实的把对于自然界的情感描写出来，很深刻的把个性表现出来；所以他画面上的线条里结构里色调里都充满着自然的情感。他的个性是十分强烈，在他的作品里处处可以看得出来。他对于色彩和线条都有强烈的表现，色彩上常用极反照的两种调子互相结构起来，线条也总是很单纯很生动的样子，和那细纤女性的技巧主义是完全不同。他总是绝不修饰、绝不夸张。拿他的作品分析起来，处处又可看出他总是自己走自己要走的路，自己抒发自己要抒发的情感。就可知道他的制作，不是受预定的拘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