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大姐

姐夫查出赖病的时候，姊妹几个首先想到的是给不给大姐说实情。

大姐是家里老大，今年59岁。

大姐和姐夫是自由恋爱，几十年没有红过一次脸。姐夫健康的时候，对大姐的体贴让人相信有爱，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从看对方的目光就能断定，至今姐夫看大姐的眼神里依然还有羞涩和柔情。

大姐没读过书，9岁就是家里的大劳力，放羊、割草、照顾弟弟妹妹。

我和大姐相差16、7岁，在我的记忆里，大姐永远在沉默的干活，沉默的纳鞋，沉默的放羊，直到出嫁。

大姐的家，也在这片草原，隔着一道沙梁，大姐即使成家后，也是着急忙完自己家的事情，领着姐夫摸黑也要翻过沙梁赶过来帮助母亲干活，依然沉默，依然在做鞋。

大哥二哥都是大个，长得很快，大姐做鞋就很辛苦，那年，大姐眼睛突然看不见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白内障，需要手术，我们知道，大姐的眼睛与做鞋有直接的关系。大哥听说大姐眼睛不好，哭着赶到医院，让大夫无论如何治好大姐的眼。

大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使现在姊妹几个聚在一起，大姐永远是那个沉默的人，她总是想着法子给我们做饭，有一次我无意中说，自己家的柿子好吃，第二天，大姐居然在我临走前让姐夫送来一袋子黄柿子，姐夫说，你姐听说你喜欢，回了一趟老家，和邻居买的。

妈妈去世后，过了头七，姊妹几个陆陆续续都要返程，晚上，大姐突然说，妈妈没了，她是大姐，你们要像妈妈在的时候一样，年年记得回家。我听到这样的话，眼泪止不住的流。

姐夫的状况不好，大姐从老家打来电话询问情况，想想还是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大姐，也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那晚大姐来北京，我建议大姐坐飞机来吧，大姐舍不得花钱，还是坐长途汽车来的，我去接她的时候，已经是临晨三点，大姐拧着很大的包，满头大汗，站在路口，见我，第一句话居然是：北京真大。

大姐是第一次出远门，她说，她一直趴在窗前看，一会是树林，一会是大山，一会是明灯，真好看！看她那么高兴，我都不忍心给大姐说姐夫的情况。

大姐说，等你姐夫病看好了，让他也转一转北京城，那么大。。。。。比我们的草场大很多吧？

我说，大姐，先睡吧，有的是时间，不急。

大姐迷糊了一会，我看她在黑暗中不断翻身，我知道她醒着，我问大姐：几点了？

大姐说，已经四点多了，天快亮了吧？

大姐摸摸索索的起床，开始给姐夫熬粥，轻手轻脚。我说，没事，都醒了。

去了医院门口，住院部的门还锁着，大姐不断的探头向里望着，小声说着，这么晚了，怎还不开门，粥凉了就不好喝了，你姐夫可喜欢喝老家的小米粥了。大姐把粥盒捂在怀里，一会用脸试一下温度。

路过的一个医生，看见我们，问：几号病床的家属？犹豫了一下，还是放我们进去了。

姐夫全身插满了管子，大姐看见姐夫的那刻，满眼的茫然和不知所措，可能在她的预想中，姐夫只是一个感冒一般的小病。她几乎是求助一般的问我：你姐夫甚病？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故意岔话：粥凉了吗？

大姐终究还是知道姐夫的病情了。旁边的患者家属说漏了嘴：进来这里面的，不是早期就是晚期。大姐瞬间就瘫坐在地上，眼泪从指缝里喷了出来，我知道她极力的控制，那种压抑让人心疼，在长长的走廊里大姐卷缩在地上，我一直记得那个绝望的背影。

我说，姐夫还不知道他的病情，大姐，你要挺住，还有希望，千万不能让姐夫看出来啊。

大姐极力控制住自己，好似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几缕头发被泪水粘在额前，特别的无助。

之后的日子，大姐越发沉默，她的背影，多像妈妈年老时的样子，像一片枯黄的叶子，被猝不及防秋风卷进了角落，任由翻卷而无能为力。直到颠簸成支离破碎的绝望。

有时候大姐会突然定定的问我：我看你姐夫是回不去了。我不知道如何接话，沉默不语的坐在陌生的街角。那时候，8月末的北京热闹喧哗，而大姐却那么孤单。

大姐，有时候也会和我说起姐夫的很多往事，你姐夫是个善良的人，处处考虑别人，唯独忘记了自己。大姐讲这些成年往事的时候，总是哽咽，沙哑的哽咽。那种故作淡然的隐忍更让人心疼。

大夫说，还是想最坏的打算，做最好的安排吧。大姐居然出乎预料的镇定，回头安顿我：暂时不要给孩子们说，怕他们接受不了。之后，大姐沉默了一会，再抬头时，已经泪眼婆娑。

姐夫终究没有等到回家，离去在回家的路上，大姐眼睁睁的看着姐夫闭眼，这种生死离别一定击碎了大姐所有的希望，一路上晕过去三次。

那时候突然觉得心疼是一个多么冗长的腹稿，而发表出来，却是短短的两个字:绝望!

这几年，看着至亲的人离开，看着生命的消逝，我以为，我已经能坦然的接受这种生离和死别，但是每一次总会被一种莫名的孤单包围着，仿佛窒息的感觉，原来这个世界，我们都像一条上了岸的鱼，眼睁睁的看着渐行渐远的潮水漫过了地平线，却无能为力。

况且，大姐是个那么沉默的人，没有姐夫的陪伴，怎么度过草原上最漫长的黑夜啊？

人啊，怎么活着活着就没了。

而我们还都没来得及准备好一个人走这孤单的日子。。。。。。。

有时候，爱，不过就是习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