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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水听潮 | 孟亚凡:母亲

 九天揽月v6ruyz 2020-08-24


曾经看过一个视频,世界上语言那么多,但每一种语言里,每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叫出来的第一个音节,好像都是“mama”。巴比伦通天塔壮举未竟之后,人类流散四方走进各自的文明,惟有人性相通。

赞美母爱的文字,已经多到难以再出新意了。不同于父亲的角色,对父亲的崇拜,依恋,反叛,谅解……甚至会构成一个男性成长的另一条线索;而对于儿女而言,母亲似乎总是无私的,善良的,伟大的……

但当我走到四十岁,当自己经历了人生中许多事情后,跟父母不在一起也有二十多年了,回头来,终于不再只以一个孩子的眼光来看时,会从我母亲身上看到更多的关于她们这一代中国农村女性的东西。

按时间来分,我可以分几个阶段来讲我的母亲,或者说讲我对母亲的认识。但文字总是苍白无力,所以我只索性就讲几个小故事吧。

                          (一)

第一个阶段,恰恰是母亲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因为家里孩子多,而奶奶偏偏疼我,小时我跟奶奶更多,直到小学四年级时奶奶去世,我才回到父母身边。但这个阶段,得一直持续到我上初中,我开始懂事了,懂得原来人生会很艰难;而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更艰难。

我说的这个时期,我只是个天真无知的小孩子,我的眼里只有书本和玩耍。其实那时的生活应该是艰辛的,家里四个孩子,喂饱四张嘴就很不容易了,更何况还要供孩子们念书。但那时父母也是年轻的,他们还会有自己的生活,年轻的面孔也自然不乏生气和轻松。

记得比我小三岁的小妹,有一回和村里的小玩伴一起打开了父亲的酒瓶分着喝,然后醉得不省人事。爸妈回家后看她睡得很熟,也就由她睡去。那天好像三里之外的镇上有耍龙灯一类的活动,他们就和村里一些年轻的父母一起去看了。到晚上九、十点回来,发现小妹口吐白沫,赶忙送到镇上医院去抢救,还好有惊无险。许多年以后说起此事,妈妈都会笑,不只是笑小妹偷酒喝,更是笑当时她自己年轻不知事,差点酿成大祸。

那时农村里,有四个孩子的家庭都很辛苦,但在我们只念小学时,都还能忍受和承担,毕竟小学的学杂费加起来不算太多,家里有“一担”责任田,折合下来十多亩,爸妈起早贪黑地在田地里辛苦劳作,也还能挣得一个不愁温饱的生活。而这,母亲已经很知足了。因为在此之前的日子里,尤其是在母亲的童年生活中,更多是被饥馁所占据。

母亲是个孤儿。我故乡在幕阜山脉与江汉平原交汇处,我家是在丘陵区,而母亲家乡则是在十余里外更大更远的山里,走过的山一重又一重,山越来越高,山谷愈发幽暗……每次去那儿我都视为畏途。那是一个山多地少的村子,比我们村子更穷。在母亲五岁时,她的亲生父亲去世了,而她的母亲则只身改嫁去了另一个人家,又生养了两个儿子。而母亲则被她的二伯父收养了,我称之为“二爷爷”,二伯父自己也有两个孩子……所以我虽然很困惑于母亲那边各种亲戚的称谓,但直到许多年后我才能大致搞清楚这其间的关系。

二爷爷一家对母亲应该是足够宽厚的,但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地方,母亲有过许多次饿晕过去的经历,许多年后她仍然会一次次跟我们讲,跟我侄女讲……所以,按母亲的说法,16岁就嫁给我父亲,最开心的事就是,至少白米饭可以随便吃到了。

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书自然是没法念的。中间她也一度进过学堂,摸过课本,但后来被二伯母拿着竹条给打了回来。在一个吃不饱的年代,对于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孩子而言,读书是太过奢侈的事情了。但母亲至今会讲:“其实我念书很好的,虽然才不到半个月,我已经会认好几个字,数学老师也夸我成绩很好。”

这大概也是为何父亲母亲无论多苦,一定要咬牙送我和哥哥念书的原因之一吧。大概五六年级时某个雪夜,我作业已经做完了,在厨房就着炉火,摘抄一本破旧不堪的《收获》上描写景色的文字,母亲则在一旁补衣服。她最初应该是诧异于我怎么对着一本“闲书”如此用功,但听我说这对我写作文很有帮助时,她立刻就信任她的儿子了。也就是那时,她对我讲,“我们做父母的没机会念多少书,崽,真希望你以后读书有出息。”而许多年以后,当我考到北京并且在这个城市工作生活之后,再回去时,她的挂念却多过骄傲,我有时会跟她开玩笑说,您不是希望我念书念出来吗,现在怎么又不高兴了?再说了,如果我没考出来,现在在家里每天跟父母顶牛要钱,你们不得讨厌死我了。母亲总是笑,开心的,又不舍的,“哪里想过你会跑得这么远呢”。

                          (二)

但母亲没料到,因为孩子的念书,她会又有将近十年的困苦辛劳的生活。

家里四个孩子,大哥和二姐隔了一岁,我排行老三,比姐姐小两岁,最小的妹妹比我小三岁。差不多前后脚排着队长大、上学。那时小学学杂费还好,等到89年我姐姐上初一,哥哥上初二,学杂费已经是一两百的量级了,而那时一百斤稻子,不过十几块钱。眼看我又上初一,这种支出实在是支持不住的。

后来姐姐就辍学了。即便如此,靠田地的产出,仍然是远远不够的。家里开始养母猪,产小猪卖钱;养鸭,鸭蛋可以卖钱。无论养猪养鸭,辛苦自不说了,还都有发生瘟疫的风险,记忆中各有一回全军覆没的灭顶之灾,父亲母亲当时的沉默,至今想来都令人心疼。而且猪鸭也都要吃粮食,所以到了冬天,或者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则要用尽各种办法把红薯做得更可口一些,还要抚慰我们这些不开心的孩子。

再后来,哥哥成了村里第一个考到师专的人。那时师专真的是了不起啊,可以包分配,有老师这个铁饭碗。父亲母亲是开心的,尤其是父亲只有一个姐姐嫁到了别村,在村里一直因为没有兄弟而被欺负,这回总算可以昂头做人了。但是,和录取通知书一起来的,则是以千计算的学费和生活费。于是父亲母亲四处去借钱。

在我的年少记忆,有过两天一夜的凄惶等待,就是父母去借债的这两天一夜。终于,他们回来了,恳求各种人,放贷的,作保的……零零碎碎的,三分利(月息3%)、四分利(月息4%),终于凑齐了。

后来表哥带着父亲一起去了深圳沙头角打工,家里的十多亩田,一群鸭子,就压给了母亲。那时母亲的辛苦,现在想来都令人诧异她是如何扛过去的。

二姐去了武汉给别人家当保姆,而小妹则辍学在家里帮母亲干活。我上初三。学校就在镇上,离家也不太远;我成绩很好,也不捣乱,甚至参加全国和省一级的各类学科竞赛还能拿奖。但是,我不敢回家,因为我实在无法去面对那些上门讨债的人。

那都是些什么人呢?其实也不过是各个村里的一些孤寡老人,揣着不多的棺材本,由本村一个中间人做保,然后三分四分息地贷给急需钱的人家。这样的利息,本来就决定了只能是短贷救急,所以对于像我家这种“救穷”,放贷者能借钱就已经显得很“仁慈”了。

这些老人颤颤巍巍地进到我家的门,也不大吵大闹,就在家里坐着。母亲则好生伺候着,做了好饭菜,煎了本来要拿去卖钱的鸭蛋端上来,好言好语低声下气地求情,希望再宽限两个月,“等孩子爸结了工钱寄回来立刻还给您老人家……对对对,您老人家心善,别人都不肯借钱给我们,只有您看在孩子念书的份上发慈心,我们不是没良心的人,只是现头上实在是转不开,回头一定给您送过去,不敢劳您亲自上门。”嗯,真不敢面对这些老人上家里讨债,万一有点闪失,那就真得给人家养老送终了。

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应对过来的。而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逃离这种生活,我要让她活得好一些。

再后来我考到北京来念大学,那时哥哥毕业分配到镇里的乡村小学教书,收入也很一般。父亲仍旧在深圳打工,我回去更少了。我不知道那几年母亲在村里是怎么熬过去的。

直到两三年后,我虽然还在念书但通过奖学金、打工,经济自立甚至能给家里寄些钱了,才完全改观。父亲年纪大了,也回到家里。我记得还完最后一笔债,应该是到了2001年。

                            (三)

母亲其实性格很要强,也很倔强。父亲则是很大男子主义那种。所以母亲和父亲这么多年来总是磕磕绊绊。打小到大,我亲历了许多回他们的争吵,模模糊糊发现,读到初一原本以“读过书的人”自居的父亲,越发在母亲那占不到便宜了。以前父亲仗着能说会道,用各种诡辩术总能在言语上压倒母亲。大概以前母亲虽然明明觉得哪里有不对,但在父亲所谓的“讲道理”前却没法组织反击,也就只能自己闷着。农村夫妻吵架,农活也忙,闷不过半天也就忘了。但现在不行了。母亲已经发现了父亲指鹿为马的路数,父亲再怎么夸夸其谈,她索性全都不听不信了,而父亲是极要面子的一个人。于是两位老人反倒吵得更多了。父亲曾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劝母亲,“现在你妈也就只听你的劝了”。父亲说的是实话,很多事情争执上,父亲对她的倔强已经无可奈何了,只有我说的,母亲才会听得进去。

母亲不识字,闲下来就只能是看电视,还有打麻将。其实我是鼓励她去打麻将的,输赢之类放一边,至少有人在一起交流。而电视,实际上还是她现在生活的主体。从电视上,母亲应该是学到了很多东西。某一次回老家,说起老两口的吵架,小妹跟我讲,母亲分析了半天,总结出了吵架的本质原因——“因为你爸对我不是'真爱'”。这绝对是看都市言情剧学来的词,而我只能是哭笑不得无言以对了。

前两年他们吵架厉害了,母亲还想着要离家,但不是出走那种,说要去打工。虽然不认识字,但像我小姨,也就是收养她的二爷爷的女儿那样,哪怕去工地大灶上做饭呢。她甚至正儿八经地筹划这事,直到我姐姐找我小姨才阻止下来。其实我知道,这里除了吵架的缘故外,母亲一直想向父亲证明,即使她不识字,她也能适应外面的世界。以及,她也要去外面看看,因为父亲在深圳打工的那几年经历,也成了在她面前的心理优势之一,而她是不服气的。

                           (四)

工作后母亲来北京小住过几次。第一回是04年我毕业去广州半年又重回北京工作不久。在西站接到父亲母亲已经是晚上。过天桥的时候,我牵着母亲,她则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来到这样大的一个城市。她像个小孩子一般紧张和兴奋。不过当弄清楚中关村街头的绿地里种的不过就是草之后,她撇撇嘴说“这么好的一块地,干嘛不多盖两栋房子?还有,这么好的草,该牵两头牛来吃的啊,太浪费了。”当然,她只是偷偷地对她的儿子讲这些。我当时应该是止不住地笑,可是现在想来,她这话当中其实挺有道理的。

再后来她过来北京,主要的心思就放在了怎么给我做饭上。她不识字没法读菜谱,就对着电视上的节目学。每次她都会问我想吃什么,我一般都会说随便啦。然后她就学着电视上的各种尝试。等我下班回家,无论多晚,她都要看着我吃饭,然后问我喜欢吃哪个菜。我一般都敷衍着都不错,其实她的有些尝试真的很糟糕,譬如我对排骨汤里放桂圆这种,实在接受不了,喝一口就不想再喝了,然后她就很黯然。到了第二天,我会发现,前一天我吃的最多的菜,她一定会保留;我碰了两三筷就没再动的菜,就从她的菜单里被去掉了。

母亲的厨艺还是不错的。前年一群高中校友结队去大幕山看杜鹃花,路过我家吃午饭,母亲打点精神做了十来个菜,大家吃饭的时候,母亲把我拉到一旁,很紧张地偷偷问她做的菜大家是否满意。当我告诉她大家都交口称赞不已时,母亲开心而又骄傲。

我工作出差多,尤其这两年。母亲便总是很担心,经常地会打电话过来。尤其是一旦看到哪里地震、哪里洪水,或者家里高温不断,就很担忧地问我有没有事。我并不能总是很耐心地跟她讲话,常常是“嗯,我挺好的呀。还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就挂了啊,我在开会/出差/加班/开车呢”。还有时,她会很着急地打过来电话很郑重其事问我好不好,原来她又做了一个关于我的不好的梦。

                            (五)

母亲年纪越来越大了,越来越记不住事,身体毛病也多了。脾气呢,有时真的像个小孩子,说不通理来。

我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女性。但是,对于我,对于她的儿子,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希望我的母亲健康和快乐,如果需要,我可以用我的健康和快乐去换取她的。

永远爱你,妈妈。

作者简介

孟亚凡

湖北咸宁市咸安区高桥镇人,农村出身,1996年考入北京大学,2003年北大硕士毕业,现工作于某央企规划院。工作中行走于四方大地,闲暇里喜读各种闲书。年届不惑,为稻粱谋奔波劳碌,但总不忘,诗在心底,路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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