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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旧梦已如烟

 大地菲芳 2020-08-24


江南旧梦已如烟

◑ 报告文学 ◐ 

作者 孙梦秋

6月18日,武汉大雨。站在宾馆27层的一个窗户前,我怀念一个人。今天,是他的忌日。

6年前的今天,在神农架原始林区的一个“世外桃源”里,我对着眼前葳蕤的花草、静谧的森林、和沉默的山峰,随手写了这样一段话——

“瞿秋白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写下了毁誉参半的《多余的话》。他说,‘这世界对于我是非常美丽的,一切新的,斗争的,勇敢的都在前进。那麽好的花朵、果子,那麽清秀的山和水,那麽雄伟的工厂和烟囱,月亮的光似乎也比从前更光明了。但是,永别了,美丽的世界!一生的精力已经用尽,只剩下一个躯壳……俄国高尔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萨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鲁定》,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娜》,中国鲁迅的《阿Q正传》,矛盾的《动摇》,曹雪芹的《红楼梦》,都很可以再读一读。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永别了!’

他从容地走到一片草木葳蕤山花烂漫的地方,高兴地说‘此地甚好’;他从容地躺在草地上,用俄文唱着歌儿,那是他首次最完整地翻译到中国来的《国际歌》;他惬意地哼唱着,仿佛愉快地去赴一次约会;阳光打在他的身上,温暖而光明;他俊朗清逸的面庞在阳光照耀下,是那样令人心痛地年轻……

枪声响了。

与其说一个生命消失了,毋宁说一个真正的生命升华了。

几个跳梁小丑破坏了宁静美丽的环境,却又给真正的烈士作了历史画面上的背景。”

……

6年后的今天,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汪洋的世界,心里默念着上面的文字,心情如窗外阴雨中晦暗的长空。

齐美尔说,“没有暴风雨,将会是一个多麽污浊的天空。”这个德国智者的感触和预言,是多麽准确而又不乏远见。自然界百年一遇的暴风雨,带给人类的是汪洋中的城市,而历史天空的暴风雨,却注定要一些人付出沉重的代价!


蓝衫添得泪痕新

在《饿乡纪程》第二节里,他回忆道:“我的诞生地,就在这颠危簸荡的社会组织中破产的‘士的阶级’之一家族里。这种最畸形的社会地位,濒于破产死灭的病的状态,绝对和我心灵的‘内的要求’相矛盾。于是,痛、苦、愁、惨,与我生以俱来。我家因社会地位的根本动摇,随着时代的潮流,真正的破产了。穷,不是偶然的。虽说因家族制的维系,亲戚想维持,也只如万丈波涛中的破船,其中各说是同舟共济的人,仅只能有牵衣悲泣的哀情,抱头痛哭的下策,谁救得谁呢?我母亲已经为‘穷’所驱逐出宇宙之外,我父亲也只是这‘穷’的遗物。”(请读者原谅,早期白话文现在读起来有些不太习惯。作者注。

是的,因为穷,母亲,他一生最亲爱的人,用两盒火柴头(吞服),把自己42岁的苦难人生,永远定格在了1916年2月8日,农历的正月初六。

这一年,他17岁。这个由于贫穷而在祠堂里长大的孩子,在母亲离开人间的时候,正在无锡忐忑不安地接洽他一生中第一次工作的机会——小学教师。他满心想着用自己微薄的薪水,来减轻母亲的负担,抚养年幼的弟弟妹妹。可是,他不知道,母亲去意已定,打发他到无锡去看工作环境,也是母亲蓄谋已久的。被债务和贫穷压迫得走头无路的慈爱的母亲,只能用自己的生命,来给提心吊胆忍饥挨饿了一年的儿女们,换得片刻饥饿中的安静——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讨债者也许会消停一会儿了吧!

1916年凄冷的春节,江苏常州,瞿氏祠堂里那凄惨的一幕,成为他至死也不能释怀的事情。

清明节,他从任教的无锡南门外的一所小学校回到常州,在母亲的灵柩前饮泣。因为没钱买墓地,母亲死了也无法入土为安。就连那口装殓的薄皮棺材,也是在母亲自杀后,他四处哭求乞讨借来的钱置办的……

他在母亲的灵柩前,茫然四顾,凄怆满怀。母亲死了,家破人散了。大弟小弟,父亲妹妹,一家人为了活命,星散各处。孑然一身的他在中华民国五年的清明节里,被无处不在的压迫和凄冷包围着,艰于呼吸。他的心里只有悲愤!只有凄怆!

那个清明节,他泪雨纷纷,魂断肠碎。

没有亲人可恃,没有美酒取暖。他拿起笔,在烧给母亲做钱用的草纸上,写下心里的话:亲到贫时不算亲,蓝衫添得泪痕新。饥寒此日无人管,落上灵前爱子身。



四年之后,他作为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的特约通讯员被派往苏联,去报道新生的、尚处在艰难之中的苏维埃政权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西伯利亚旷朗的原野上,望着车外沉闷的景色,他慢慢回忆着母亲去世后,四年来他所过着的颠沛流离的生活。母亲的死投下的浓重的阴影,亘久地覆盖着他的心灵。他说:“人生的意义,昏昧极了。我心灵里虽有和谐的弦,却弹不出和谐的调……”(见瞿秋白著作《饿乡纪程》)

这个在饥寒交迫的打击中长大的孩子,有一个所有孩子都会有的最朴素亲切的名字:阿双。当初母亲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也就是看到他头上长着两个旋儿。人说,“一旋平,两旋冲,三个旋儿不要命!”两个旋儿的孩子都有些特别,有些冲。母亲不希望他将来出将入相,只希望他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平平安安。喊他阿双,是母亲以为一喊到这个名字,就会想到长两个旋儿的儿子,儿子的眉眼形象,就会在她的眼里、心里,满满当当,沉沉实实。

这个叫阿双的孩子,后来被人叫成了阿爽。或许是谐音的因素吧。但是他不喜欢。他喜欢母亲喊他阿双。母亲去了,他给自己改名阿霜。白露为霜,自然是秋天了。于是,他有了另一个名字,一个后来广为人知的名字:秋白。

瞿秋白,一个很多人都似曾相识,却又影影绰绰看不清楚的人。其实,他是一个真诚的、高尚的文人。他是一座冰山,只有在远处仰视,才能看清他气度非凡的神采。


在托尔斯泰的故乡

人类20世纪的历史,比任何一个时代都波澜壮阔而又悲惨跌宕。两次世界大战,共产主义的蓬勃发展,科技和信息时代的空前繁荣……都让这个世纪具有深刻的与昔不同的烙印!

“上帝死了!” (尼采语)人人貌似都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存在就是合理!” (萨特语)世界却愈益硝烟滚滚,血流成河。暴动的声音,反抗压迫的呐喊和挣扎,从东方到西方,从世纪之初的旧俄、旧中国,到世纪之末的阿富汗和伊拉克,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在此背景下,20世纪之初的俄罗斯大地,诞生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布尔什维克主义的人民政权——苏维埃。与旧俄有着同样国情的旧中国各界,急于了解北方邻邦苏维埃的确切情况。于是,瞿秋白,这个落魄的旧时代的士子,终于有了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到苏联去!

他一生曾数次踏过俄罗斯广阔的土地,每次都行色匆匆。第一次踏上远东那片茫茫的雪原时,他就像是一个乞食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畸零之人”。作为记者到战乱未平的遥远的苏联,去采访报道一个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社会制度,对他而言,一半是生存的需要,一半是逃避的驱使。

在他敏感、自尊、苦闷的内心里,那个“内在的我”时刻折磨着他,驱使他尽快离开令他窒息的生存环境,可是贫瘠的生活却没有赐给他一处世外桃源。他矛盾,挣扎,苦闷。他想考新式的大学,却连生活费都没有,遑论学费?无奈之下,只有选择不要学费的俄文专修馆。正是这半吊子俄文帮了他的忙——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中国,亟需了解北方邻国新生的苏维埃政权,然而懂俄语又不怕战乱和牺牲的青年却很寥寥。这时候,上帝想到了他,把这个机会赐予他!

一路的艰辛就不用说了,寒冷,兵匪,刁难,挫折……弱国无外交的时代里,他这个弱国的“乞食文人”会有什麽好运气呢?“阴沉的天色,几万里西伯利亚的广原, 蒙着沉寂冷酷的雪影,寒意浸浸,天柱地轴都将冻绝。” “拥着厚被,躺在车椅上,闭眼静听,澎湃的轮机声,怒号的风雪声,好一似千军万马奔腾猛进,显现宇宙活力的壮勇,心灵中起无限的想象,无限的震荡”。“我的责任是在于研究CC主义——此社会组织的人类文化上的价值,研究俄罗斯文化——人类文化之一部分,自旧文化进于新文化的出发点。寒风猎猎,万里积雪,臭肉干糠,猪狗饲料,饥寒苦痛是我努力的代价。现在已到门庭,请举步入室登堂罢。” (《饿乡纪程·十二》)

他就这样踏上了普希金、托尔斯泰、列宁、高尔基、喀秋莎▪玛斯洛娃的祖国。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俄罗斯冰冷而诗意的土地诞生了苏维埃政权,却也让兵匪、内乱、饥饿、瘟疫、恐慌在这块土地上肆虐。《列宁在十月》里,苏维埃的粮食部长瓦西里都可以饿昏,他一个弱国的文化游民又能好到那里去呢?所幸,他是在苦水里浸大的,是已故的姆妈眼里长着两个旋儿的阿双,“一旋平,两旋冲,三个旋儿不要命!”长着两个旋儿的阿双怎麽会被苦难吓倒呢?在他笔下将这个地方写做“饿乡”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挨饿受罪的准备。


他发现,“饿乡”其实也有着另一副面孔。它是物质上的“饿乡”,却是精神上的“赤都”。在赤都,他采访了列宁,托洛茨基,公社劳动者,大学生,宗教人士,无政府主义的领袖克鲁泡特金的遗孀,还有,托尔斯泰的故园……

1921年6月22日,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在莫斯科举行。“列宁出席发言三四次,德法语非常流利,谈吐沉着果断,演说时绝没有大学教授的态度,而一种诚挚果毅的政治家态度流露于自然之中。有一次在廊上相遇略谈几句,他指给我几篇东方问题材料,公事匆忙,略略道歉就散了。” (《赤都心史·十八》)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们,唯一与列宁面谈过而且两次的,大概就只有他了。

可是,他从本质上是一个“独折梅花伴醉眠”的文人啊!对于政治,他是勉为其难的,用他“多余的话”说,是一个“历史的误会”。因此,他的兴趣,他的心,都在俄罗斯深远而饶有风情的文化和社会生活上面。他笔下关于俄国文化和宗教的文字,字字珠玑。《赤都心史》开头就写到了俄国无政府主义领袖克鲁泡特金之死,以及他看到的克氏遗孀的状况及感想。

克洛扑德金(现通译克鲁泡特金。作者注)夫人前日来莫斯科,他学生纪务立,外交人民委员会的职员,介绍我去见。夫人老态龙钟,听见远东的新闻记者都来吊克氏,非常之感动,表示许多欢忭的意思,——我并且送他一袋白面。”“纪务立对我说,这是真正的俄国贵族,王爵夫人而有种克已复礼的精神。” (《赤都心史· 二》)克鲁泡特金遗孀收下一个远东新闻记者的面粉,却不肯坐最高经济苏维埃会长派来的汽车,俄国贵族的克己复礼之精神,无政主义领袖慎独清洁之人生态度,由此也可一斑全豹。



在托尔斯泰的庄园里,他看到了英汉对照的古老的《道德经》,看到了托氏简朴的生活设施和丰富的藏书,还有他初起忏悔,屡思自缢之处”。托尔斯泰晚年确实多次想过自杀,他后来死于离家出走途中。这位人类伟大的思想家,从心灵深处对人类感到深深的绝望,所以他写道“你悔改罢……”他希望人类悔改并且复活,所以他写了《复活》……而他自己最终却带着深刻的遗憾离家出走,并离开人世。

人是有宿命的。换个角度说,就是生命的来路和去向。瞿秋白的出身和经历,让他对苏维埃有天然的好感。他加入了苏共。常常以曾在莫斯科东方大学求学为荣,而莫斯科东方大学首开中国班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该班最早的翻译和助教了,换言之,邓小平、刘伯承等莫斯科中山大学毕业的中共元老们,按照中国尊师重教的礼仪,都应该喊他一声“瞿老师”。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在《多余的话》“告别”一节中,他写到:“一生没有什麽朋友,亲爱的人是很少的几个。而且除开我的之华之外,我对你们始终不是完全坦白的。”

同样是这一时期,在国民党的牢房里,他写过一首诗《梦回》。诗中写道:“山城细雨作春寒,料峭孤衾旧梦残。何事万缘俱寂后,偏留绮思绕云山。”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到的是“我的之华”,他亲爱的妻子,亲爱的战友。

同时,他的心中还怀念着另一个女子,那就是他梦回之际“偏留绮思绕云山”的王剑虹。

1923年,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和中国共产党年轻的元老邓中夏一起,创办了上海大学瞿秋白被聘请为上海大学教务长兼社会学系主任。有两位上海平民女子学校的学生常来听他的课,后来她们转入上海大学文学系,成为了他的学生。她们就是“莎菲女士”丁玲和后来成为瞿秋白第一任妻子的王剑虹。

王剑虹是四川酉阳(现归重庆)的土家族人。丁玲从湖南到上海去读书,还是听了她的宣传鼓动。在上海大学,她俩和杨之华一起,被称为“三朵金花”。1924年元旦前后,25岁的瞿秋白与他21岁的学生王剑虹结为伉俪。



丁玲后来写过一篇文章,回忆瞿秋白与王剑虹那段短暂、幸福、而又浪漫的婚姻生活。丁玲说:尽管他们这段生活是短暂的,但过去这一段火一样的热情,海一样的深情,光辉、温柔、诗意浓厚的恋爱,却是他毕生难忘的。剑虹在他心中是天上的人儿,是仙女。”这与秋白临死之前在国民党监狱里“何事万缘俱寂后,偏留绮思绕云山是一致的。

婚后半年,王剑虹因患肺病而不幸辞世。这对瞿秋白刚刚有些温暖的心不啻为冰雹再临。母亲的自尽曾经让他痛不欲生,他的心灵从此没入冰冷黑暗的冰窖而无法解脱。剑虹,他的仙女,他亲爱的妻子,刚刚给他带来一抹光明,一阵温暖,却又稍纵即逝。这怎不让他悲痛欲绝呢?

好在,他亲爱的剑虹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悲苦,辞世之际,她给他介绍了另一个人来照顾他、爱他。她在遗书里写道“我生活在你的爱抚之中,虽然只有半年,我已经感到无比的满足了。半年不过是人生激流中的一片涟漪,然而它却是无比绚丽多彩的一朵浪花。病魔纵然夺走了我的生命,但不能夺走我对你的爱。南京莫愁湖上的月夜真令人留恋。你把爱的诗句刻在美丽的雨花石上,让我永远地珍藏。那时,你曾经教我吟诵普希金的诗。此刻,我又想起那美丽真诚的诗句,就让我摘用来向你永诀吧。我那么温柔专一地爱过你,我一点也不愿使你难过悲伤,愿上帝给你另一个人,也像我爱你一样。”这个人就是王剑虹最好的同学、姐妹杨之华。


杨之华此时已经结婚并生有一女。丈夫沈剑龙也曾是领风气之先的骄子,他们虽不算青梅竹马,但两家是世交,因此从小就很熟悉。沈家是那个时代的富绅和官僚,沈剑龙的父亲妻妾成群,最小的妾比沈剑龙还小几岁。在这样的环境里浸淫,沈剑龙不能不受其父的影响。婚后不久,沈剑龙就沉湎于酒色烟土之间,连女儿出生也不能使他回心转意。杨之华绝望了,上海大学成立之初,她考入这所大学,成为瞿秋白兼任系主任的社会学系的学生,与丁玲、王剑虹成为同学、姐妹。

王剑虹去世后,杨之华和瞿秋白相爱了。这年暑假,瞿秋白随杨之华回到浙江萧山杨之华家里,和沈剑龙一起,三人坦然面对,谈判解决婚姻问题。先在杨家谈了两天,后来沈剑龙将二人接到杭州自己家里又谈了两天,再后来瞿秋白将沈、杨二人请到常州自己家里又谈了两天。一周之后,三人同回上海,在邵力子主办的《民国日报》刊登了三则轰动一时的启示。第一个启示是沈剑龙与杨之华解除婚姻;第二个启示是瞿秋白与杨之华结为夫妻;第三个启示是瞿秋白和沈剑龙结为兄弟。据说,瞿秋白与杨之华结婚的时候,沈剑龙剃光头发,一身和尚打扮,恭恭敬敬地送一朵鲜花给瞿秋白贺喜。意思是她不配杨之华这朵鲜花,甘心情愿借花献佛了。

瞿秋白的治印水平在当时的上流社会是颇有名气的。郑振铎曾向他求印一方,印资是当时的50块大洋,相当于20个北京大学学生一个学期的学费,可见其治印水平之高。他曾经治印三方赠予杨之华,分别是“秋之白华” 、“秋白之华”“白华之秋”,以纪念她与杨之华的爱情,并且对杨之华的女儿视为己出,改名瞿独伊,意即爸爸妈妈只要你一个,你就是爸妈的唯一!


十年之后,当秋白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他在牢房里回忆自己的一生。活着的人当中,能够称之为知己与他心灵息息相通的人,除了他的之华之外,唯余那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的鲁迅了。

此刻,鲁迅在上海为营救他而不辞风险,备受艰难。本来事情已经有所眉目了,可是监狱里的叛徒认出了他,向敌人告密说,这个被逮捕的肺病患者不是一名职业医生,也不叫林琪祥,而是中共领导人瞿秋白。于是,营救失败了,敌人,怎麽会放过他这个“共匪”头子呢?

 

多余的话

数十年后,当年杀害瞿秋白的国名党高级将领宋希濂,在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里,曾经回忆瞿秋白被俘和就义的一些细节。

瞿秋白是红军长征时留在红都瑞金的领导人之一,据说,留下他的最主要原因就是他严重的肺病,至于还有没有其他原因,猜疑很多,但史家却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证据。毛泽东不是也差一点被留下来吗?陈毅不也因为负伤而被留下来了麽?

红军长征之后,他和其他同志化装成商人、医生等,转道福建准备去上海治病。在福建长汀被敌人逮捕,据说逮他们的时候,有同志逃脱了,他由于严重的肺病而被逮住了。在敌人的监狱里,他坚持说自己是林琪祥,上海人,职业医生。然而一个叛徒向敌人告密,揭穿了他。当此三下对面之时,他潇洒一笑,对敌人说,“好了,既然你们知道我是瞿秋白,十多天来我的什么‘林琪祥’,‘上海人’之类的笔供和口供,就算作一篇小说。”他当时的心境和精神状态,由这几句话可见一斑。

负责审讯的他的宋希濂,时任国民党军36师中将师长。宋曾是他的学生,对他执弟子礼,并极力在生活上给予优待。他想诱降他。而他却用敌人给他的纸笔,写下了一生最坦率、最让后世读者心碎的《多余的话》。还有,他喜欢的古典诗词。


《卜算子·咏梅》,这古老的词牌,从陆游到毛泽东均有佳作,而秋白的《卜算子·咏梅》,却让读过的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寂寞此人间,

且喜身无主。

眼底云烟过尽时,

正我逍遥处。

花落知春残,

一任风和雨,

信是明年春再来,

应有香如故。

劝降失败,宋希濂执行南京命令,就地处决。宋希濂后来回忆道:“6月18日是个大晴天。清早进餐后,瞿秋白换上了新洗净的黑褂白裤,黑袜黑鞋,泡上一杯浓茶,点支烟,坐在窗前翻阅着《全唐诗》。金灿灿的霞光投进了门窗。他翻阅,吟读,思索,然后提笔书写起来——

1935年6月17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句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韦应物)

落叶寒泉听不穷;(郎士元)

已忍伶俜十年事,(杜心甫)

心持半偈万缘空。(郎士元)

此时,,军法处长传令催促起程,瞿秋白于是再次疾书曰:“方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


他从监狱走来,边走边唱俄文的《国际歌》。从监舍到罗汉岭刑场,大约有2公里的路,秋白就这样从容不迫地走过去。经过戒备森严的中山公园时,一桌酒肴已摆在八角亭里。他走到亭前拍照,背手挺胸,两腿分叉,面带笑容,为世人留下了一位革命者最后的丰采。照相后,他背北面南坐定,自斟自饮,旁若无人。酒兴中他又高唱《国际歌》、《红军歌》数遍。痛饮尽兴处,又放声歌曰:“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也!”他的潇洒气度让士兵们呆若木鸡。

酒毕,他高呼口号,来到罗汉岭下一处茂盛的草地上,盘腿而坐,边吸烟边说,“此地甚好,开枪吧!”

……



2006年6月,我在神农架原始林区的一个小山村里小憩,每天,听着山风悠扬,稻田蛙鸣,我在林间游荡,或在河边读《瞿秋白文集》。一个星期的时间,于我而言有一个世纪那样的漫长、美好、惆怅。漫长的是山里静谧而清净的时光,美好的是周边苍翠的环境,而惆怅是阅读带给我的情绪的波动。那一个星期的阅读,我沿着一条早期白话文铺设的颠簸不平的道路,走进了一个文人的心灵世界,我被感动了,写下了我自己的关于瞿秋白的文字……

半年之前,在武汉的滂沱大雨中, 我再次想起了六年前的阅读,想起了瞿秋白,我的心情非常沉痛,为一个我敬仰的文人,我决意写一篇纪念他的文字。

秋白曾经写过,“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眼下,正是雪意凄其的隆冬时节,窗外却并无梅花怒放,而秋白,虽似江南旧梦如烟飘逝,却让籍籍无名的我悲恸、怅然……



忽然就想起宋玉为屈原招魂写下的那句伤感至极的话,“极目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秋白在《赤都心史》“江南”一节里,也曾经引用过这句话以表达他哀伤的故园之思。他也曾有过“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的壮志。而今,冬天深处,江南的梅花或许正在含苞,云梢大概也会有春燕啁啾,而秋白,我伤心的先辈,一个善于解剖自我的冰山一样高洁的文人,您在哪里?

极目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2012年12月20日 思苇斋

作者简介

孙梦秋,男,散文作家,资深媒体人,公益事业志愿者。出版有散文集、报告文学集。散文曾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新世界出版社等各种选本,报告文学两次入选《中国报告文学年度精品集》,现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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