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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人

 大地菲芳 2020-08-24

2019年06月06日    总309期


故乡人

马建芹◑小说


老武这次是真的死了。

四十多岁了,耳郭大得很,大伙都叫他“兔儿”,当面这样叫,背着这样叫,大人小孩都这样叫。

是老光棍。有人这样认为;有人不这样认为,他可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

其实是伪光棍。他曾经讨过傻媳妇,生了一个傻儿子,耳郭比他这老“兔儿”大。后来,听说他媳妇被人拐走了,也有说是跟人跑的。有人同情他。有人羡慕他,尤其是既没傻媳妇也没傻儿子的真光棍。

和真光棍一样。爱喝酒,喝烈酒,喝醉酒。农闲时候爱逛寨邻,贤惠的人家是喝得上一顿好酒的。喝醉了,主人家虽是好客,却不留客,他酒醒之前是到不了家的,就睡在路旁草丛里,青石板上,泥土地上……严寒酷暑,白日黑夜,习以为常。好几次老醉酒,有人遇见他躺在路上,浑身是泥,手脚僵硬,叫不醒,推不动,以为老喝酒醉死了,不知这是醉得如泥,便吓得闹了笑话,出尽洋相,大喊大叫。

和真光棍也不一样。他有低保,他死也不承认自己是好吃懒做的闲汉,也不屑正眼看闲汉。他有耕地,年年春耕,夏种,秋收,冬藏,虽然年年草盛豆苗稀,毕竟人手少,极不容易。

父子俩一个蓬头,一个垢面。老武没了媳妇,久了,不修边幅,头上乱蓬蓬的,只有淋过雨后的头发耷拉着,但是油得发亮,一套旧式衣裤春冬四季不分,已经穿得泛黄了,不知是极少换洗,还是原本色泽如此,脸色青黄,倒是和衣着很搭,只是两颊上没了肉,自然没了血色,虽是红彤彤的,也是酒精过敏的缘故,两眼满是血丝,一点也没有中年人该有的精气神。老武的儿子脸上脏兮兮的,每次大雨天后,院子里泥地积水成浆,儿子反穿着一双稀烂的破农田鞋,手乱舞,脚乱跳,泥泞里跳来跳去的,泥浆糊满了鞋,糊满了半截裤腿。老武看见也不叫住,只是神神叨叨的,说说,笑笑,笑着笑着就抹泪……

性情怪僻。乡下人还保守着给老人小孩许愿了愿的俗习,主人家了愿前特地托人集满八个不同姓氏的名字,每个名字得随礼三五元,届时请这几个人去主人家吃顿便饭,即可了愿。主人家却极不乐意集他的姓,觉得不吉利,不喜庆。一是他姓吴,与“无”谐音,寓意不美好;二是他一个老光棍,儿子不聪明。初时,他也心生怨尤。久而久之,他还不去了,请他求他不去,有酒喝也不去。

逢着寨邻里红白喜事,主人家不曾怠慢过他,他得去打打杂。这是有好处的。既可以喝一顿白酒大醉而归,且逮住机会可以在酒桌上和真光棍炫耀一下,他讨过媳妇,也有儿子送终。

真光棍每次都气得吹胡子瞪眼,硬是拿他没辙。不知是有高人指点迷津,还是真光棍确有豁然开朗、恍然小悟的机缘,真光棍也偶有得意的时候。有人总说老吴头上一片绿,儿子傻乎乎。这让老很是头疼,而且无地自容,无话可说,每次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却又无可奈何。真光棍终于戳中了老的痛处。

很久很久一段时间不爱说话。终于有一次气急败坏,憋了半天,驳得回去,绿……绿……儿子傻……傻是傻了点,自己有,总比没有的强。真光棍噎住了,这话说的似乎在理,老吴终于感觉占了上风。

心地善良。他逢年过节什么的,政府除了平时给他吃低保,还有许多的临时救助款。邻居与他既非同族,更是异姓,邻居家有一个侄子,考上大学,他囊中不羞涩的时候,逢着侄子放假回来,总爱给这侄子三两百,说是钱不多,买点书本啊笔墨什么的,不收不罢休。他认为邻里有人多读了些书,对他来说也是光荣的事。

是个明白人。他的父亲得急症死的时候,族里有人怂恿他,说他的礼尚往来不如兄弟的多,他和兄弟搭伙办理丧事准吃亏。这触碰了老的底线,他不理睬,且斥责了挑事的人。

父亲死了,料理完后事,他更其爱喝烈酒,一整日都醉醺醺的。数月之间,成了八十老翁似的,一副模样老态龙钟,走起来就是不倒翁,面如死灰,像石刻一样,没有什么表情,肤色苍白,双唇皲裂,眼睛里干巴巴的,什么也流不出来。

数月之后,听说他在家喝酒醉后,喝农药死了。有人说他是心想不开而服毒自杀的,有人说他是醉酒口渴误喝农药死的。

有人说他曾挑好了日子,酒醒后独自上了一趟街,买了好几大袋的东西,很沉很沉,谁也不知道有些什么。只记得他酒醒上街的那天,天候极好,云霞万里。

有人为老的死惋惜,说他没好好过日子,政府给他修了新房,以后的社会保障政策越来越好,不知他多心想什么。

有人埋汰老活着的时候不上进争气,死了也要撂挑子,留下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儿子。

……

后来,老大概是真的死了。岁月如斯,生活如斯,谁也没再谈起老吴,甚至想也没想起,只有真光棍们觉得生活里似乎少了什么,颇有些不大习惯。


作者简介

马建芹,笔名半盲先生,斋号眚盲世界,90后,苗族,贵州金沙乡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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