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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王晓玲:唐人街

 新用户89134deQ 2020-08-24

作者简介王晓玲,女,机关退休职员,现居广东肇庆。热爱文学,近年在《北方文学》、《躬耕》、《唐山文学》、《故事大王》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

唐 人 街 

王晓玲

01 

  “这是个看起来比较古怪的人。他穿着一件……”老余写道。沙皮究竟穿着什么衣服?一件大夹克吧!带着帽兜……他想了想,把头一句话改成:“这个人比较古怪。”又改成:“这个人看起来比较古怪。”这才算是满意了,继续往下写。 

  早春料峭,寒风将还没完全长出叶子的枫树枝推过来、晃过去。不够粗壮的枫树干也随着微微晃动,枝干间还挂着几片去年冬天的枯叶。天空暗淡,似乎随时会落下雨滴。一两只灰黑色的乌鸦在草丛边忙着啄食小虫。 

  李花树正准备开花,不过枝条零乱,那蒙蒙冒出的乳白色使它看起来像一个穿着破旧洋装的洋娃娃。地上流浪着空水瓶、看不出颜色的口香糖、残碎的纸张、鸟粪或是狗粪…… 

  老余点了烟,半靠在长椅上,一边惬意地抽烟,一边瞇起眼睛路对面是仿古建筑,有着暗红色飞檐和一些模糊的装饰画。那房子总是山寨出来的,比苏州园林、故宫拙劣许多,老余几乎从没正眼看过。

  二楼上面倒是有块匾很醒目,上书“中华文化中心”。照老余的看法,字也不过尔尔,还不如我从前写得好哩,可我早就不写大字了。老余弹弹落在身上的烟灰。 

  他扭头看见“沙皮”正朝这边走过来了,赶紧笑了笑。沙皮一瘸一拐地走,他是不笑的,他的脸颊象是两个松软下垂的铅袋,就算有笑容,也给挡在什么后面了。老余有点没意思,但还是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挥了挥。 

  沙皮走到近前,将背包卸下来,拿出一张黑乎乎的条纹绒布,铺在地上坐下。他把脑袋上倒戴着的那顶棒球帽拿下来,熟练地翻过来,从衣兜里摸索出几枚硬币,一个、一个放进去,摆在面前。

  沙皮嘴里咕哝了一声,大概在说“早晨好”之类的。老余试图用英语说“早晨好”,他知道自己的发音不地道。平时他几乎不说英语。 

  沙皮坐着发了一会儿呆,从背包里掏出水瓶,抿了点,放在一旁。他歪过脑袋,盯着老余看,左眼珠斜得厉害,看起来怪怪的。老余掏出一支烟递过去,他放在鼻下嗅嗅,咧嘴一笑,下坠的两颊横向里弹出去,露出黑乱的牙床。老余又给他点了烟,沙皮飢渴地享受起来。 

  然后沙皮开始说起来,他说话好像含着一堆枣在嘴里,总也听不清楚。老余习惯了,就让沙皮说去。他抽着烟,斜眼四处瞄着。叽哩咕噜说了半晌,然后喝点水,又说。说到兴奋处张开双臂,像个电视上的牧师似的。当然,牧师哪有穿成这个样的,一件外套都看不出颜色了,脏灰灰的。底下吊着一件套头衫,衣襟脱了线,牛仔裤更是踩在烂絮上那种样子。

   一两个路过的人见怪不怪。这么半天工夫,还没有一个人走进中华文化中心。老余想,在加拿大搞什么中华文化?门口竖着个告示牌,好像有什么“研讨会”似的,全写的是繁体字。 

  沙皮算是停下来了。他从那烂得快看不出原型的背包里,掏出他的口琴,嘶嘶哑哑吹了一会儿。听不大出来是什么曲调,当然,英文歌的话,老余是听不出来的。

   他掏出几个硬币扔进沙皮的棒球帽。沙皮再次咧开嘴笑了,露出难看的牙床,那笑容就像中药一样苦。他还点头说“谢谢”,这老余听得懂。 

  给他钱这事老余也犹豫过。但他想起他刚来这儿的时候,大概一年多以前,他头一次到唐人街来买菜。儿子告诉他这儿菜肉都便宜,他就乘公交车来了。一家一家的小店逛过去,听广东老板操着怪音调的普通话说:“白菜好新鲜啦,多买一磅吧!”“鸭翅膀很好七啦!” 

  他拎着几个塑料袋往回走的时候,有点晕头转向,找不到公交车站了。而且走着、走着,看路边的人越聚越多,都象是些病入膏肓的人,走路歪歪斜斜,不是腿脚有毛病,就是肢体僵硬,脸上直愣愣得吓人。不少人推着超市的购物车,里头装着乱七八糟的毯子。地上满是垃圾,门脸房都上着防盗栏杆,墙上画着古怪的涂鸦,不对劲儿。 

  他赶紧往回走,看到一个车站牌,等了一会儿,却不见自己要坐的三十五路。再仔细研究、研究,原来那站上不停三十五路,只好再往前走去找。好容易找到写着有三十五路的站牌,却发现少了一袋菜。可能是刚才看站牌的时候,丢在上一个公交车站了。舍不得那二、三十块钱的青菜、鸡肉和鸭翅膀,于是再找回来。 

  公交车站靠里街那面,聚着三个看起来病殃殃的人。其实他们不是病殃殃,后来老余知道,是中了毒,多半都是些吸毒的家伙。车站牌底下什么也没有。老余心里害怕不敢多留,准备自认倒霉,赶快离开。 

  结果那些人里有一个叫他,他还没搞明白他们是不是在叫他,有个家伙就把印着“昌利杂货”的塑料袋递过来,塞在他手里。他还不敢接,感觉那被他们中了毒的手接触过的袋子,也不干净了。那人斜着眼睛,嘴里一阵咕哝。其他两人一个在树荫底下倒鞋子里的石头,一个半颠着身体,披着一件破了边的毯子走了。 

  “拾金不昧哪!”老余坐在公交车上小声说着。 

  儿子听说他跑到唐人街去,还差点找不到车坐回来。说那地方便宜是便宜,主街西边都是流浪汉,十个有九个都是吸毒的。要不就是妓女,个个都很疯狂,再也别去了。 

  老余心里就不乐意了,我去之前,你乍没提醒呢!这会儿要是出什么事,也都完了。他问警察为啥不管,儿子也不理他。 

  老余不这么想,他看唐人街东面还算干净,菜价确实便宜,各种中国干货、蔬菜一应俱全。他算了算,一个月下来,也能省上几十块呢!儿媳说过,让他把买菜钱记上帐,月底报销。这到底是给他们省钱哪!可儿媳一副随你便的样子。儿媳好像打定主意,老余说什么,她都不吭气。 

  偶尔儿子下班晚了,孙子出去踢球,家里只有他和儿媳两个人。他们好像看不见彼此,饭也是各吃各的,倒省了麻烦。 

  “零钱,五毛吧!”老余对沙皮说。他自然也听不懂他。 

  老余后来在干货店里。碰见那天还他菜肉的那流浪汉也在逛。他一只斜眼分明,外衣掖在裤子里,伸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 

  广东老板满脸不悦,一个劲儿嘟哝着:“老笠嚟我屋企下。”然后对着老余说了一堆广东话,更加听不明白。不过老余猜,那意思是这鬼流浪汉很讨厌。

 02 

  来了小半年之后,老余也认识了社区里几对中国老夫妇。几家老人约定早晨一起在社区公园打拳、唠嗑。几个老头爱来不来的,老太太倒是都满热心。老余也有点没意思,都是娘们家,我一个老爷们跟她们混得什么劲儿啊!过了冬天,孙家回国了,李家也回国了,打拳的人越来越少。 

  有天,老米笑咪咪地跟他说:我中午去唐人街吃免费午饭,一起去吧! 

  老米是个寡妇,跟她一起出去,别惹人说是非吧!不过老余还是去了,发现老米可不是一个人,她们在公交车站等人,一会儿来了五、六个老太太,一个老头。大家见面还挺兴奋,这个说:唉呀!我好久没见到你了,你回来了?那个说:最近大统华的肉馅便宜,两块五一磅,快去买吧!──欸,我告诉你,去三街大统华,别的店那肉馅可不见得新鲜哪……叽叽喳喳的,简直像群年轻女人。 

  一行人找到了发餐点,老余有些犹豫。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在主街西面见到的那种人,衣服又脏又烂,脸上黑沉沉的,神情呆滞。老米可不管,她说她经常来,拽着老余的袖子,几个人就进去了。

   老米对老余传授经验说,趁一开始人还不多的时候,多要一盘。老余跟着大伙儿装了两盘菜,谢了发菜的义工。跟着老米坐下来,才发现土豆泥黏糊糊的,水煮的豆角一点没盐味,一大片火腿嚼得没滋没味。而且没有筷子,只有刀叉。 

  笨手笨脚地吃完了,老米说:不管味道,吃饱了就好。想想,不要钱的午餐,上哪儿去找?

  老余总是吃不惯,在家里孙子只吃这些火腿啦、披萨饼之类的西餐,可儿子、媳妇和老余顿顿还是中国饭。 

  看着一屋子衣着肮脏的流浪汉,他倒有些可怜他们,靠着救济过日子,可不怎么好受。好歹这也是他们的国家,我们这些外来的,也不过就是占点小便宜,还好不需要靠着这些过活。

   老米又说,大家伙别坐在一起了,太引人注意,于是老余换了个桌子角。总算快吃完了,他看着有个人坐在他对面,竟然又是那个斜眼的家伙。老余正要把碗盘收拾起来,刀叉掉地上了。那人说了句什么,老余拾起来刀叉,看他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第二盘菜。那盘子里头都没怎么动,他吃不下去,准备偷偷倒掉的。 

  老余忽然明白了,有点脸红了。外国人好像都不浪费食物的,但他也不知该怎么办。那人看着豆角,说了什么,又比划。最后老余就把盘子端给他了。 

  “我没动,基本没动。”他一面解释,还觉得有歉意似的。那人端过盘子也没说“谢谢”,埋头风卷残云吃起来。 

  老余出来时,几个老太太都出来了,有一个抱怨说味道不好,老米就不高兴了。她说她还要自己再逛逛,买点熟食,一个人走了。

   老余和那几个人不熟,就一个人去小菜店逛。他想给家里买口铁锅,三十五块,好像也不算贵吧!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带回去。又一想,不知道儿媳是不是同意。万一她要是不同意,买回去那可不是白花钱吗? 

  在这个家里,他一点儿也做不了主。要不是老伴去世了,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宁可在国内待着,早晨逛逛小菜场、中午去超市,经常下个小馆子,日子不比这儿惬意多了。 

  最后买些腊肠了事,孙子不吃中餐,好像就腊肠他还不反对。老余上公交车前要抽口烟,就停在中华文化中心外面。正好遇见在那儿摆摊的那个斜眼家伙。他明知道老余听不懂英文的,叽哩咕噜一劲儿说着话。老余未免有点受宠若惊,这到底是个外国人哪。他觉得不好走开,就看看这人,又看看天气。 

  过了一会,那人指指他的烟。烟可是他从国内带过来的,年轻的时候烟瘾大,一天抽两包;现在老了,也怕得肺癌,一天限制到两根。他装作没听懂,没舍得给他。 

  本来老余不想再去吃政府救济餐了。结果有天和儿媳大吵了一架,伤心难过。正赶上老米又叫他去,心想散散心吧,也就去了。一路上想着跟谁诉诉苦,见到一群老家伙,比上次还多了两个人,说是才来不久的。这些人抱怨外国人的东西难吃,可还都舍不下免费午餐,还说哪儿、哪儿也有免费供餐,不过不是今天。

   老米就说,她两边都去,那边东西更难吃。大家笑笑不过,老余到底没机会跟谁说家里的烦心事。总觉得老爷们跟儿媳吵架,说出去让人笑话。 

  这次他留意着,却没看着斜眼的家伙。还好他只要了一盘菜,不怕有人挂念。老米说这次火鸡味道还不错,老余也尝不出来。 

  吃完饭,老米说带着几个人逛逛。转过两个街角是个中国公园,大门口有个黑铜雕像,说是孙中山,原来这公园的名字就叫孙逸仙公园。门票免费,里头几乎没什么人,两三个小亭子、几棵柳树,还有一个看着有点小拱桥,搭在很水上面。老余就说,这个就代表中国啦?他们是没去过故宫紫禁城! 

  几个老太太和老头点头称是。老米就说:“我儿媳妇嫌弃我不会说英文,我说,别以为会几个洋文,就不知道谁是谁了。在这儿你英文学得再好,人家也把你当外人。别太把自己当根葱了!”说着一并数落儿子、媳妇的种种毛病。说到后来,还落了泪。 

  几个老太太找个亭子的台阶坐下,有的安慰老米,有的开始说自家的事。“别说你儿媳妇了,我那亲生的闺女也是个白眼狼!”说这话的叫老张。还没说下去,眼圈也红了。大家又一番长吁短叹。 

  留在这儿,埋在这儿?老余嫌弃地看着泥巴地上的那条小溪。庆幸自己在瓦房店还有套房子,七十平米,总算是能养老了吧!

   一行人聊得兴起,天色快暗下来了,这才从公园里出来。转过去就是中华文化中心,老余又看见斜眼流浪汉坐在地上。他面前摆个小帽子,好像一条狗在那里晒太阳似的。他心里开始叫那个人“沙皮”,因为他松弛的两颊很像沙皮狗,只不过比沙皮狗瘦多了。

   老余以后还去唐人街买菜、买肉,但一群老头、老太太就聚不起来了。老米生了病(有人说是癌症),回国治病去了。其他几个也前前后后回国,只有老余一待就是一年多。 

  儿子说了:别的你也不用管,帮忙做个晚饭就行。家里也没别人了,一个孤老头,回去让人看着我这当儿子的不像话。 

  老余想着,在这儿吃住都不算,家里那点退休金都省下了也不错。况且这地方空气可比国内好多了,还有好多老同学羡慕他在外面风光哩。

   其实,他不是不想回去,可家里那么一个小两室,说话也没人说去。街坊邻居不少,可是人家也都忙得很,真有个病啊灾的,谁也靠不上。最后还是得靠儿子,再给他贡献点,落得将来的照顾。

   可又想着,真死在这儿,也很麻烦啦越想越可怕,干脆就不去想它。 

  还有一件让老余感慨的事是,老是在唐人街那片转悠,不知怎地跟沙皮做了朋友。那算是朋友吗?不是,可也不是别的。沙皮说什么,他是一概不懂。 

  他那样子也古里古怪的,有时候精神焕发、有时候萎靡不振,听说都是毒品闹的。不过他对老余从来没什么恶相,老余时常有些可怜他。后来也把烟分给他一支。沙皮就露出他丑陋的笑脸,还模仿中文说“谢谢”,可是四不像。 

  老余从小就爱写点东西,最近国内的老同事出了一本书,专门寄了一本过来。 

  老余也想着,自己也能出本书。要先开始写,比如写点国外的事情,给他们看看,不也挺有趣吗?他更想写写这个外国朋友的事。 

  听说现在网上写东西很方便,但他还没配智能手机。以前是舍不得,到了儿子这儿,也就不好张口了。看着他们一家日子过得也不是太宽裕。或者也像老同事马奇那样写个回忆录,掏点钱出版了,还能送个亲戚朋友。马奇送来的那本书,他可基本没看过。 

03 

  有次他给沙皮一支烟,他吸了一半,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张相片给老余看。老余看了半天,才明白这是沙皮年轻时候──照片里的男人也不算太年轻,但和沙皮就象是两个人似的。没有满脸的胡茬,也没有靛青的脸颊,而是一个中年微胖、穿着套头运动衫的男人,搂着一个厚密头发的胖女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他是有家的。 

  “老婆、孩子?”老余不太确定,他问。 

  沙皮点点头,反正不知怎么,他听明白了。 

  老余打量沙皮,这是以前的照片,现如今怎么到了这地步了。他想,忍不住就下死眼看着他。八成是离婚了,他这样吸毒的,哪有女人愿意跟着他 

  老余指指那两个孩子,“漂亮。”,他朝沙皮翘翘手指沙皮抬了抬眼睛,明显很伤心。那种表情他从来没在沙皮脸上见过。沙皮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明白。可他忽然又觉得明白了:沙皮说他的孩子们死了。 

  沙皮低声地重复着一句话、一个词。那是什么?通常沙皮的眼睛像蒙了一层沙膜,怔怔愣愣的。但如今那双眼睛里流出了黑暗和绝望,真正的黑暗和绝望。 

  老余猛地难过起来,沙皮的一对儿女死了。他们的死和他流落街头有关吧?因为他们死了,他绝望了,就扔了一切?或是别的什么? 

04 

  回到家里,孙子正在客厅大电视那儿打游戏。不仅手上忙,嘴里也不停着,游戏音乐震得屋里嗡响。 

  老余绕过客厅上了楼,自己住在最小的一间房子里,长年晒不到太阳。这样的阴雨天,就更有股潮湿的味道。 

  他打开计算机,收到一封E-mail,老同事马奇发来的,说钢厂的退休工人,年龄六十五以上的,从今年七月份开始,每月涨三百块工资。 

  这是好事啊!老余高兴了一会儿。算算这下退休金有三千二了,比起儿媳妇她妈何老师还差得不是一点,这辈子赶不上了,这就是命。 

  他下楼准备做晚饭去,孙子正在收拾游戏盒子。他路过时问:“余焕作业做完了没?”,孙子根本也不理他,径自收拾完上楼去了。 

  在厨房洗菜时候听见媳妇回来了。她也直接进了房间,好像开了小电视在看。

   饭快做好的时候,儿子才回家。他一进门,就搞得全家都听见动静,大声嚷嚷门口的垃圾怎么还没收回来,市府收垃圾的车子早该过去了。 

  老余看看,果真回来的时候,忘了把自家垃圾桶收回来了。他赶忙把坐着炒菜锅的炉子关了,想着:吃完饭收不成吗?这个余宏博,就是这么碎,一点事都没得妥协。一面把垃圾桶拉回了后院车库。 

  回来时媳妇已经在摆碗筷了。儿子一会儿过来坐好了,孙子叫半天也叫不下来。儿媳上楼去,一会儿下来说:先吃吧!

   余宏博扯着嗓子叫:“Jason、Jason!” 

  孙子并无反应,三个人只好先吃起来。 

  儿子问儿媳:Jason在干么? 

  儿媳说:我也不知道,不让我进门。 

  儿子摇头叹气。 

  儿媳没吃几口,就说炒青菜太咸了。 

  老余心里生气,光吃不做还嫌弃,下次你自己来做──这话忍着不能说,不然又是一番大吵。 

  儿媳话音没落,儿子又说看了什么报导,盐吃多了有各种问题,什么高血压、肾病……两个人一唱一和,气得老余都不想吃饭了。正好孙子下来了,儿媳才闭了嘴,张罗着给孙子盛饭。 

  老余刚才给他煮了意大利通心粉,儿媳拌上超市买的番茄酱,怎么看着都不像正经饭菜,这孩子可在长身体啊!不过老余也不说,说了也没用。 

  儿子问Jason:“你在楼上干啥呢?天天关着门?” 

  Jason稍微歪歪脑袋,听到了却不想回答。儿媳用公筷给孙子夹了几块红烧肉,Jason对中国食物一向感冒,红烧肉却喜欢,一口气吃了五、六块,老余也才放下心来。 

  儿子一边吃饭,说起房价涨得厉害,幸亏三年前明智,买了这套独立,今年已经涨了三十万了。但Jason想去的那个公校附近就涨得更凶了,趁着还买得起,不如咬紧牙关,赶着再换套大的。 

  儿媳眉毛竖起来,说那按揭得多少啊!如今也差不多就够开销的,再买套房就彻底成了房奴了。儿子说,如今利率低,不怕。说话间孙子吃完走了。 

  吃了饭,儿媳打开洗碗机洗碗,儿子看电视,老余回到自己房间里,心里不免有气。暖气也舍不得开,关节炎老病又犯了,走起路来有点疼。说了也没用,就盼着天气快点暖和起来吧! 

  他叹口气,坐下来,打开计算机。眼光扫着马奇那本书,这会儿我也可以写点东西吧!可他用键盘还不太利落,还是找到纸笔,老式的写法更舒服。 

  他第一个想写的是沙皮。 

05 

  温哥华的夏天总是姗姗来迟,到了七、八月间,气温也不过二十多度,盛夏里的风也都凉飕飕的。老余把几个装菜的塑料袋装进背包。他发现唐人街越来越萧条了,就连西边的流浪汉都少了。 

  小菜店还都是那几家,不过这样的菜店在大温地区越来越多,这里的生意大不如以前了。 

  街口的灯柱上挂着红灯笼,近看都很旧,就像唐人街其他的建筑一样,象是退出历史舞台的过时老人。地上的垃圾还是那么多,没人来清洁。 

  春天搬了家,离这儿更远了。老余来的次数也少了。况且到底上了年纪,感觉腿脚痠痛,还说不上是哪里痛。 

  儿子给老余申请了移民,但排队很长,也不知要等几年。移民下来之前,还没有医疗保险,就算有了病,老余也尽量不去看病。小病就忍忍,若是得了大病,那就回国去吧!到底是中国人,死在这里怎么也是不安的。 

  中华文化中心外面冷冷清清,既没有沙皮,也没有其他流浪汉。老余在长椅上坐下,吸了支烟。想起自己写了一篇文章说沙皮的事,写了一半发现,自己对他了解挺少的。 

  他给马奇看了,他说这人没什么意思,都没什么事发生,要有点惊奇的故事才好。老余想也是,可他和沙皮语言不通,就算他有什么,他也没法明白。 

  他后来又到唐人街的中华文化中心去了几次,再也没见到过沙皮。 

06 

  有一次他却梦到沙皮了,在梦中沙皮被警察抓住,说他是小偷,偷了银行很多钱,他们把他推上一辆警车。沙皮在车里回头从后窗玻璃望着他,嘴唇一张一合。他听见他说的是:救我、救我。 

  这个梦让老余很不舒服。他正准备再去唐人街买菜、吃政府救济餐,收到另一个老朋友的E-mail,揭发马奇剽窃了他老余的文章,把国外要饭的故事发在国内报纸上了。 

  稿费拿了好几百!那人义愤地写道。

     责任编辑 朱新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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