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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情缘】张颖辉:法外有父恩如山

 新用户89134deQ 2020-08-24

法外有父恩如山

 张颖辉

  当审判长念完判决书后,我没有意外也没有难过,甚至带着些快意地看了看旁听席。父亲正木胎一样坐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我,满是皱纹的脸上淌满了泪水,一双粗糙的大手紧紧抓着前面的椅子靠背。假如不是妹妹在旁边,他肯定会冲到我面前。我冷笑一声扭过头去,任由法警把我带出法庭。出门的那一刻,我还能看到父亲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睛一直跟着我,伸出一只手仿佛要抓住什么。这种奇怪的姿势让我心里一震,强忍着没有挥手,不管怎么说,我马上要面对的三年铁窗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我无法原谅他。

  因为好凶斗狠,我很快在一群劳改犯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可没有自由才是我最害怕的。每当在野外干活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逃跑。这让我越发痛恨自己和父亲,假如不是我打完架跑回家,假如我没有哀求父亲把我藏起来,假如不是父亲偷偷叫来派出所民警,我现在正在外面和兄弟们快活。可现在一切都完了,我还不到十八岁,就算我服完刑出狱,也会永远背着一个劳改犯的名声。

  在我进入劳改队的第一个探视日,父亲带着妹妹来看我。在简陋的会客室里,我始终没说一句话,父亲带来的水果和点心碰也没碰。亲生父亲出卖了我,这种绝望曾经让我几乎疯狂。我想起在民警摸进我藏身的地窖,用手铐锁住我的时候,父亲一直跪在地下哀求他们:"民警同志,就算是俺们自首的吧?求求你们,就算他是自首的吧,别难为他,他还小……"

  父亲在我的注视下坐立不安,半天才说道:"孩子,我知道你恨我,可我都是为了你好啊。你从小就喜欢打架胡闹,假如不让你受受管制,谁知道你会闯出什么样的祸来?这一次你一定要在劳改队好好学习改造,你放心,俺和那一家都说好了,他们不会再为难你。只要你肯改好,咱们爷仨还能好好过日子。"

  父亲说完,静静地等着我回答。我没说话,起身走出会客室。父亲喊了一声我的小名,我站住,扭头对他说道:"你回去告诉那小子,让他好好等着我出去。"

  我走出去,听到身后父亲在后面嘶哑着声音喊着:"孩子,你可不能办傻事啊!你一定要好好改造…"

  从那次会见之后,每次探视父亲都会早早来等着。劳改队离我家有六十里地,路又非常难走,父亲每次身上都会落满尘土。我知道他害怕,害怕我越狱或者思量着出去报仇。

  时间一天天过去,父亲依然准时来看我。虽然我不说什么,可我从其他人羡慕的眼神中也知道有人探视是件好事。有时候下雨,看着父亲一身泥土的狼狈样子,心里也会难受一下。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一辈子不敢得罪人。我小时候却十分的不受管教,母亲去世后,更加变本加厉,和村里的几个小兄弟在一起,天天打架滋事。那时候父亲就天天为我向人陪礼道歉,好不容易攒点钱,不是赔了医药费,就是交了罚款。可我依然乐此不疲,有时候和哥们儿跑到县城一去三五天,父亲就满世界找我。这让我感觉很没面子,经常当着伙伴的面跟他吵架。

  我以为过几年父亲对我失去信心了,自然不会管我,甚至和我断绝关系,谁知道这些年不管我怎么胡闹,父亲从来都没有说过不要我。他对妹妹说:"你哥挺混的,可咱要是不管他,让他把别人打死,或者让人家打死,咱心里能过得去?只盼着你哥年纪大点懂了事,我也算对得起你娘了。"

  父亲的窝囊和宽容让我更加有恃无恐,终于和当地一个暴发户的儿子打了一次恶仗。混战中我用一把铡刀砍伤了暴发户的腿,造成重伤。被捕后,我因故意伤害被判三年拘役。那时我已经听说暴发户扬言等我出来报复,这也是我一心想着出狱后实施报复的原因。

  于是我开始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狱。父亲知道了却并不高兴,他知道我打的什么主意。每一次探视总是没完没了地劝我,求我。我不再冷冰冰地对他,却依然不说什么。父亲终于忍不住了,在一次探视的时候大骂起来:"我送你进来是为了让你改造,你怎么反倒成了这样?早知道当初不如在地窖活埋了你!"我冷笑着告诉父亲:"把我送进来和活埋没什么区别,你就等着我出去看好戏吧!"

  父亲气得浑身都在颤抖,绝望地离开了劳改队。以后的探视日,父亲再没有出现。一年之后,妹妹第一次来监狱看我。我忍不住询问父亲的情况,她什么都不说,留下一些日用品就离开了。我忽然感到了这个世界是如此陌生,还有一年我就刑满释放了,可出去后,我再也没有家了。这种绝望让我的复仇之火越来越旺盛,我已经计划好怎样实施我的报复计划了。

  漫长的刑期终于结束了,果然如我所料,劳改队的大门外没人接我。我一个人背着个小包在路上走着,按计划我应该偷偷回到村子,偷来柴油,然后到暴发户家放一把火,再趁乱砍了那个和我打架的小子。

  回到村子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摸到自家门外,听了听,夜幕下一片安静,妹妹的屋子亮着一点灯。我默默叫了声爹,把背包扔进院子,那里面是我在劳改队攒的一点工资,就算是对父亲和妹妹的一点补偿吧。

  我顺利地偷来柴油,赶到暴发户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找到院墙上一个出水口,里面堆着一些木头包装箱。我把柴油倒进去,正准备点火,一个人影突然出现,我掏出路上买的西瓜刀。谁知那人却叫了一声我的小名,我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父亲从黑影里扑过来一把抓住我,低声喊道:"真的是你?!"

  我还没想明白,暴发户家的灯就亮了,人们很快把我包围起来。被我砍伤的那个人带着几个壮汉赶过来,我下意识地举起刀子,父亲一下扑过来,我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几个人抓进了院子,推到一个老汉面前。这时父亲说道:"张老板,人已经抓到了,怎么做就看你了。"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张老板就是被我砍伤的那人的父亲,一个靠养鸵鸟发财的暴发户。我心里疼得好像被扎了一刀,只恨自己投错了胎。

  张老板半天才慢慢说道:"老哥,你为我们家做的已经够多了。儿子你带走吧。"父亲似乎料到他会这样说:"那俺就带他回去了,你放心,只要俺活着就不会让他再犯混。"

  几个大汉松开手,父亲走过来,我才发现他一瘸一拐的。可怒火已经让我失去了理智,我抓起墙根草垛上的叉子,奋力向张老板扑去,很快就被人绊到在地。张老板走过来,猛然给了我一记耳光:"你爹真是白养了你这样一个混蛋!你以为我是怕了你才放过你的吗?"他把父亲拉过来说,"你爹为了替你给我儿子赔罪,非让我也砍他一刀,我不肯,你爹自己砍了自己一刀。"说着他挽起父亲的裤腿,一道吓人的伤疤长长地横过大腿。张老板继续说道:"这一年多来你爹天天给我家白干活,天天替你求情。要不是因为他,不等你出来我就能找人收拾了你!"

  我浑浑噩噩地被人推了出来,父亲在后面一步步跟着,我扭过头去,就能看到他一瘸一拐的身影。看我停下来,父亲也站在那里,远处的灯光下,我还是能看清楚他脸上的绝望和悲伤。刹那间,我的心仿佛被刀刺一样疼起来。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注意过父亲的模样,对我来说,家不过是一个吃饭睡觉和养伤的地方,骨肉亲情对我根本是毫无意义的名词,可父亲努力保持平衡的身影一下击到了我。那条像蛇一样的伤疤还历历在目,曾经挨过无数次砍的我居然会因此颤抖。我僵尸一样走到父亲面前,抱住他的腿,终于跪在地下。高高鼓起来的伤疤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手掌,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父亲蹲下来,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儿啊,有你这一哭一跪,俺也就知足了。"我挣扎着想说话,父亲拉起我来:"咱们先回家,再慢慢说。"

  我把父亲背起来,他挣扎不过,只好任我背着。我低着头一步步走着,很快就看到自家房子透出的一点灯光。忽然,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我的背上,一直渗进我的心里。我擦了把自己的眼泪,把父亲揽得更紧些。我知道,自己的罪恶已经被父亲洗净,他对我的恩情,也让我从野兽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责任编辑    靖春霖

发稿编辑    第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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