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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颗流星(20)矿井之殇||周长荣

 一犁_书馆 2020-08-25

作者:周长荣



谨以此文纪念淮阴地区小煤矿建矿50周年
【1970.6.25----2020.6.25】



提起煤矿总是会和矿难联系在一起,应该说有煤矿开采就可能有矿难发生。不然,考核煤矿安全怎么还有个叫做“百万吨死亡率”的指标?

现在的徐州矿务局东山医院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徐州大黄山附近的矿区公路上,你会不时看到一辆敞篷卡车鸣着喇叭呼啸着冲向徐州矿务局东山医院的场景。颠簸着的卡车上面站着或蹲着穿着来不及换下的下井服满脸满手煤灰一脸惊恐的矿工,抬着一副墨绿色的盖着棉大衣或者棉被的担架。那时候,没有120急救体系,所以一般出事以后都是单位自己派车送医院。
1983年,我的大内弟刚到煤矿被分配在掘进二工区干掘进工。那天下午三点多钟,听说他在井下出事了,我二话没说,拿了一盏矿灯就朝井下跑,跌跌撞撞跑到出事的掘进工作面,冒顶塌落下的一堆矸石散落在狭窄的巷道里,两块有笆斗大的石块成人字形挤在一起,中间有一个碗口大小的缝隙,已经被挤扁了的安全帽仍在一边,掘进头组织抢救的人已经把人抬出来了,上了担架的内弟被迅速抬上了井,送到已经在井口待命的矿里的大卡车上。我跟随着爬上卡车,一路飞奔,沿着七颠八簸的狭窄的砂石路,到达大黄山医院。幸运的是人经一路颠簸折腾到医院基本清醒,做清创的时候头脸都已经肿胀起来伤口看起来好像张开的嘴巴,甚是吓人,缝了十几针的,总算无大碍。
我内弟发生的这次事故按分类属于顶板事故。
在所有安全事故中,顶板事故是一号井的最强杀手。
顶板,在煤矿是专指煤层上面的岩层或者是岩石巷道的顶部,而煤层下面的岩层就叫做底板。从巷道或者采煤工作面顶部塌方叫“冒顶”,巷道旁边塌方叫“片帮”。地下开采过程中,冒顶片帮都是煤矿采掘过程中比较常见的事故,在煤矿的九害中统称为顶板事故。
我们一号井的煤层太薄,五六层煤合起来也就是八九十公分,加上中间的一层夹着的矸石也就是一米一二的高度,负50以上的五六层煤距地表又较近,顶板岩石本身就极易破碎,再加上巷道开拓对于顶板无可奈何的破坏,进一步造成了冒顶事故的频发。
顶板事故更容易发生在采煤工作面,当夹在这两层岩层之间的煤层挖空以后,顶板岩层就自然会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承受不住压力,顶板就会垮落造成塌方。顶板垮落前,巨大的压力会通过支撑物和岩层发出短暂时间的预警。例如出现岩层下沉断裂的闷雷声,木支架承受不了压力发生劈裂,紧接着发生断梁折柱,岩石出现掉渣,掉渣越多说明压力越大等等前兆,但也有没有前兆的突然冒落。
现在流行一个词叫做“压力山大”,我想,这个词用在煤矿的顶板压力上更为确切。其实顶板压力何止是一座山的大小呢,它所承载的是整个地壳。而成天累月穿行在地壳里的煤矿工人却用坚实的背膀扛起了它,用汗水冲刷过它更是用鲜血和生命凝固了它。
我的一个老同事在矿里当了多年的安全科长,他现在居住在老家五里街上,去年夏天我经过他家,和他聊了很多老矿旧事,他就向我讲述过曾经亲自遇到过的一次顶板下沉的魂散胆丧的事和亲自处理的一起顶板事故的现场。
那一次他陪同当时的矿长,主管生产的付矿长一起到采煤一工区检查工作。采煤面刚放过炮,区长在采煤面下面的运输巷安排工作,没有随同,他们几个人沿着高不足一米倾角二十几度的煤巷小眼向上爬,快到上面时,突然一声闷雷似的炸裂,整个采煤面好似晃动了起来,矸石七里啪啦地掉落,采煤面的木垛在顶板的压力下突然下挫而变矮,发出吱吱呀呀断裂声的木垛令人感到无比恐怖,趴在采煤面上的他整个人完全蒙了。“撤”!矿长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命令,他们迅速在那几十公分高的煤巷里向下蠕动。矿长时年五十几岁,自称“老爷们”,是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经历过一系列运动,受过文革大风大浪冲击过的人,面对如此险情,他一米八几的个子趴在那低矮的煤面的斜坡上一面下达着命令一面迅速下滑,而身处在运输巷的采煤一区区长呼喊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快下来”!所幸的是,经过十几秒的巨大地动山摇以后,顶板压力过去了,巷道稳定了下来,一切归于平静,从巷道里滑下来的几个人脸上冒着的冷汗顺着煤灰的脸流出来。
他们是幸运的,如果不是煤面的木垛支护比较好,如果不是压力传导戛然而止,如果…他们将是难以走出来的。

一号井医务所门前合影
比他们不幸的就很悲剧了。
发生的最惨烈的一次冒顶事故是在1989年,他说。
在煤矿的的人都知道,矿井的中层干部每天都要安排在调度室值班。那天值班干部就是他。上班不久,他就接到电话报告,采煤三区冒顶,有人被砸,他迅速换衣服下井,带上担架赶到工作面。漆黑的煤巷里,看到几个工人惊吓的像几只小鸡似的躲在一个角落瑟瑟发抖,一块有着几吨重的巨石压在一个工人身上,人的胸部以上和腿部以下暴露在外面,对面的巷道棚柱竟然留下从人体弹出去的血淋淋的器官,人自然是毫无悬念地已经死亡。现场浓烈的血腥味令他感到窒息,但他是现场的最高领导,他只有仗着胆子来面对。石头太大,人力无法移开,他立即要求地面从机电科找来四个千斤顶,用千斤顶顶起巨石,发现他的胸部以下的内脏几乎没有了,他用一条被单简单收集起来放上担架。出事以后,那个采煤面的工人们不敢上班,没办法,他亲自带了几个班,直到工人情绪稳定以后,他才脱离那个工作面,现在说到这些,他还是心有戚戚。
1979年4月27日,我们都叫它“4·27”事故。那是一号井刚刚投产不到一年时间,负50 大巷的西侧,负责回采的是组建时间不长的采煤一工区。这次事故同样是发生在六七层煤,共造成三人死亡,他们分别是陈福兴,33岁 淮安市钵池人,李高乐,21岁,连云港市灌南人,蒋留,19岁,淮阴区渔沟人
一号井从建井到倒闭共21年时间,共生产煤炭70万吨,五号井从建井到倒闭共7年时间,共生产煤炭不到30万吨,两个矿井21年总共不到100万吨的产量,其间因工死亡有二十余人人,据我所知,江苏省上世纪八十年代前这个指标应该是统配煤矿(大矿)控制在百分之一到一点五,地方煤矿(小煤矿)控制在百分之三以下。如果按照百万吨死亡率来计算已经高达百分之十六。不要说现在,就是按照最高年份的全国平均水平的数据来比较一下,这个数字都是触目惊心的。
发生了工伤死亡事故,第一个接到通知的往往是矿里的锻工师傅,和我同一天来矿的东风大队的陈学武就常会半夜三更从被窝里被叫醒去打棺材钉,死者的灵柩都是用当时矿里最好的松木打造,遗体得到重殓以后运回淮阴老家厚葬,这也算是对于他们和他们家属心理上的最后的也是唯一一点宽慰吧!直到现在,那鲜血淋漓的场景,撕心裂肺的哭喊,心惊肉跳的感受总会扰得我心绪不宁。我想,还是把这些曾经的苦难写出来,“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当年已经交出了这些沉重高昂的学费,但愿现在的矿工兄弟们不再发生这些。
现在和煤友们见面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叹,在小煤窑几十年,能够好腿好脚地坐在这里聊天,已经感到很满足了,比起那些死去的或者是致残的人,我们幸运得多了。这是一个多么叫人辛酸的感慨啊!我想,一个老煤矿工人最能够聊以自慰的莫过于此了,保存着一个完好无缺的身体一条健康活力的生命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重要,其它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一个人死亡了,一个家庭就毁灭了,央及的往往是几代人。,就在写这篇文章前,我将记忆里的死亡工友的名字发在群里时,那一个个年轻鲜活的面容又一次浮现在我脑海里,群里热心的矿友们也在搜肠刮肚的一起回忆那些永远留在那块黑土地上的名字,根据不完全记忆,他们是:
五号井:马俊,张应生,曹成梦,陈步田,李士洪,李银生…
一号井:方有能,吴振洲,王京华,李高乐,蒋留,陈福兴,骆兆顺,朱学敏,吴成豹,赵青品,吴银成,赵健民,李训宝,李士红,李其华 …
如果因为以上沉重的话题刺痛了那些死难者的家属曾经的伤疤,我在这里向他们深深地鞠一躬,歉意地道一声:对不起。
这条路走得好辛苦

一号井生活区西侧向小黄山渡口


作者简介

周长荣  男,淮安市清江浦区人,1950年出生,2010年退休于第二人民医院。现于市老年大学习,爱好诗词文学,古典诗词常见于《一品梅诗刊》《淮海诗苑》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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