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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帆《书叶翩翩》连载③:谁复著手为摩挲——修复与传拓

 碎片雅歌 2020-08-25

△小帆自述汪帆,人称汪小帆,70后修复师。每日坐山观湖,算不上心灵手巧,却沉迷修复无法自拔,偶尔出去当当背包客,顺带访访纸。尤好旧时光里的小物件儿,偶有所得,其乐也融融。闲暇时爱拽点小文字,写不好论文,却好用轻松笔调扯扯修复生涯中的人、事、书。

户外拓碑,似乎很讲究心情,而影响心情最大的因素,莫过于彼时的天气。南方多雨的季节是极不适合户外拓碑的。可是,2016年我在上海参加全国传拓技术高级培训班时,偏偏恰逢梅雨之季。说起江南梅雨,哪有什么“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诗情画意,只有“夏风夏雨愁煞人”的苦闷焦虑。那日在孔庙博物馆内,在湿漉漉的梅雨贴肤里,面对碑廊戏撰对联一副:上联“下雨愁,天晴愁,刮风愁,日日发愁。”下联:“上纸坏,刷纸坏,上墨坏,环环都坏。”横批:“拓碑不易”!虽说戏言,感受却是实锤的。黄梅季节,湿度极高,光闷纸这一环节就容易出问题:费了好大的劲闷润的纸,时间稍久,就闷出霉斑了,连同大家的心情也都缀满了深深浅浅的绿色斑点。好不容易等纸上了碑,淅淅沥沥的雨声,不仅没有听雨的心情,只有担心纸不能干的烦躁,彼此大眼瞪小眼的耐下心且干等着吧。哪一日老天开了个眼,大伙儿也未必开心得起来,因为老天那眼一不小心就开大了:烈日暴晒,气温急剧升高,纸干得快,墨容易焦枯,也出不了好作品。为了抢时间,多练习,我们最后只能在每天工作结束后,再上一张纸,让纸在碑上过夜,第二天刚好可以拓。此方法虽可节约时间,可就怕晚上刮风,生怕看到第二天满地白纸飘飘、碑上却不着一片的画面。于是乎,大伙就很有默契的奋力刷碑,尽力用棕刷把纸张纤维刷进字口。若说拓碑是个体力活儿,那刷碑绝对是最耗力气的;若说有什么奖励,这样反复的、高强度训练,达到心中有纸,碑上无纸的境界,如同武林高手人剑合一那般,我们也达到了人刷合体的段位。借此提高了刷纸技艺,未来托个画心、裱个覆褙,是不在话下的。另外,在练习过程中,坚硬的棕刷也被用得柔软、称手起来,就算是对我们勤奋的额外馈赠了。当然,纸在碑上待晓,我们未免半夜惊醒,心挂庙廊,竖起耳朵静听风声。次日一早带着黑眼圈,唯有看到纸安然服帖于碑上,那颗高悬的心也就跟纸一样安然熨贴地归位了,却忘了施粉将黑眼圈淡化。


这几天,上海复旦大学古籍保护研究院的学生在我们修复中心实习。她们告诉我,那年培训班导师之一的赵嘉福老师一直承担着研究院学生的碑帖、石刻、拓片的拓、裱、修教学工作。同学们对这些课程的设置认知非常到位,有同学告诉我:“我们都觉得,开这门课就是因为以后难免会碰到拓片修复、尺牍修复之类的工作,这些文献也是古籍保护和修复非常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要把它们修复好,肯定须从基础开始,了解石刻的方法、手法、技巧,对笔锋的走向、字间的行气有一定的了解。同时,传拓技术也是很好的辅助课程。有了相关知识储备,又具备了一定的审美能力,一定会对将来的工作有所帮助吧。”想来,同学们如此的专业认知和素养,必然离不开赵老师的悉心教导,一如他当年教导我们那般。我只是遗憾,未能有机会跟随赵老师学习石刻技法,总觉得缺失了一种技艺的起源环节,就如同无根之木,生长到一定时候,总会力不从心吧。由自己的遗憾,不禁对于实习生多生发出了几分羡慕之心。

古籍修复技艺导师赵嘉福老师
与同学相比,我于学习传拓技艺后对修复工作的帮助,便直观多了。以拓片修复为例来说,一般有字迹的地方,用白色的补纸补上,而墨迹处,用白色的纸补未尝不可,但从美观角度考虑,此法就略输一筹了。所以,修复师们往往会考虑自己拓点墨条当补纸。这时候,考验修复师传拓功力的时候就到了:若拓片是乌金拓,墨色乌黑发亮,润而不燥,你要是补个浅墨条上去,整个精气神都会落下一大截;但若是清新淡雅,如薄云笼月的蝉翼拓,补上一块乱杂恶墨,则让人心生厌烦,不忍直观,此时,怕不是修复,而是破坏了吧。另外,追色虽要紧,但“浅一色”和“可辨识”的原则还是要牢记的,如何在颜色和原则中寻求平衡和谐之道,亦是修复师专业修养的体现了。
拓片是千变万化的,墨色亦然。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说:“运墨而五色具。”也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墨分五色”,何谓“五色?”单纯分为“焦、浓、重、淡、轻”吗?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诚如绘画中的三原色,可混合出各种不同的颜色。这墨分五色,是以墨为主料,加以清水的多少,表现出不同浓淡的层次,达到“焦、浓、重、淡、轻”的艺术效果。在大匠手底,墨色不单纯为五色,应该是无限变换、没有穷尽的“墨韵”。艺术之无涯,墨色便无限。只要我们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审美情趣,掌握用墨之道,既入五色,又不拘于五色之囿,巧妙灵活地运用于修复过程中,俾使历史文献旧颜复现,焕发新的生机。

传拓技艺中,墨色的把握至关紧要,但传拓工具的因素亦不容忽视。我们现在常用的都是“扑拓法”,所用工具为扑包,俗称扑子。扑子的功能就是沾取墨或色,扑打在已经上好于器物的纸上,凸起部分受墨,凹下部分不受墨,从而形成墨色分明的拓片。此外,还有一种拓片工具,叫做擦子,又名拓子,用这种工具制作拓片,叫做“擦拓法”。如果说,“扑拓法”是上下运动使纸受墨,那么“擦拓法”就是平面运动使纸受墨了,这似乎有点类似我们小时候把纸按在硬币上,用铅笔反复摩擦,使硬币图案留形于纸的意思。“擦拓法”是一种古老的技法,古时内府宫庭、贵族大户等传拓精佳字帖,大多喜欢用到此法。“擦拓法”更适用于平整光洁的刻石,由于对器物要求和技法的掌握都高于“扑拓法”,所以,现在很少有人使用“擦拓法”,甚至未必都能知道这种方法。我在十多年的修复工作中,曾经两次碰到过用“擦拓法”拓就的拓片,此时,若是没有前期的学习和积累,无法分辨,若用错了方法,拓错了墨条,分明是纵向纹理线条,却变成了块状墨色。我不知道其他修复师会如何补救,但对于我来说,就如同补纸搞错帘纹方向一样,与其事后让我心理上受到百般折磨,恨不如立马拆下重新修复。
有时候,我们还会碰到拓片中的各种碑花(也称石花),或为摩崖石刻,顺山而建,风吹日晒,剥损严重;或为石碑碑额,石面粗糙,风化严重。2013年,我修复一个拓本,首叶第一开,就是斑驳沧桑的碑额拓片,碑花处破损缺失了一大块。如果用白纸补上固然算不得错,但此时碑花作为石刻的伴生物,早已与其融为一体,文字为实,碑花为虚,虚实结合,相得益彰,如果失去了碑花,这字也就缺了几分气韵。于是,我用马老师教我的技法,仿照原碑花,制作了一块补纸,修复到破损补位,托裱上墙。恰好那天,范邦瑾先生到我们馆参观,看到了这张修复后的拓片,甚是惊喜。而我内心却有点不安,因为碑额拓片年代久远,纸质泛黄,而我制作碑花补纸时选用了白色的汪六吉扎花,新旧一配比,白得甚为扎眼,也更扎心。若是用植物染料略着一点色,就会更和谐一点。修复前思虑尚不够成熟,以此为殷鉴。
墨条补纸,对我们来说非常珍贵,传拓不易,器物难得,偶有练手之作,余纸全都打包封存,待修复时从中挑选良配。甚至修复后裁下的边角料也是舍不得丢弃,但凡比指甲盖大点的,必定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装盒装袋,视若珍宝。几年下来,我也攒了一铁皮盒的补纸。有一次,我的一位老师要修复拓片,没有合适的补纸,特地赶到我们单位,找我“借用”。我当然明白,这借,必然是有去无回的说辞,可碍于情面,万般不舍,也只能割爱,此后,铁皮盒连同墨条补纸就再也未谋面了。若是这位老师能看到此篇小文,我只想弱弱地追问一下:借去的补纸修复了多少拓片?它们是否物尽其用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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