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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里的故乡

 寻梦向天歌 2020-08-26

《回不去的故乡》读后

这部书写乡村的散文集,不只是一本书,还是一部默片,一幅卷轴,一具标本,它栩栩如生地呈现了作者记忆里的故乡,以及故乡发生变化后的现状。

阅读这本书时,甚至读完这本书后,我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低分贝的小调,那是作者所唱的挽歌回不去的故乡。在时代列车的带动下,乡土中国在逐渐消逝,作者在《枯荣勿念》里引用了一个数据:“2000年至2010年十年间,中国总共消失了九十万个自然村。比较妥当的说法是,每天消失八十至一百个村落。”这些逝去的村庄,曾经承载过一代又一代人盛大的生死。就让逝去的村庄,裹挟着那曾热腾腾的生活一起消逝吗?那个在一座叫 “牌楼”的村庄里长到19岁的游子“老兵”,他舍不得。走出故乡的“老兵”,成了作家江少宾。他揣着对故乡的情感,怀着对文字的迷恋与沉潜,冶炼出了精悍而又敏感的文字织锦。在这部《回不去的故乡》里,他以乡村原住民的身份,为我们真实描绘乡村景物,坦诚讲述乡村故事,间以他作为散文家的叩问深思、妙悟玄机,书写了这部素朴而深刻的乡村志。

多年来,我一直对江少宾的散文怀有好感,但凡在文学期刊与公众号上看见他的作品,我便会认真阅读。他的作品情感克制,修辞节制,无一丝一毫炫技与挥霍的成分。他的表达,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同时,他又擅长于把自己的感观转化为文学的语言,精确地表达,顺畅地抵达读者的内心。

每个人都有故乡,故乡始终牵动着人的情思。对游子而言,提到故乡,犹如提到母亲,很自然地便会勾起人汪洋恣意的情感。但江少宾没有放任那份情感泛滥。在《回不去的故乡》里,他始终充满警觉地克制着一己的情感去书写。写故乡的人与事,写故乡曾经的烟火气与现今的凋敝状,他饱含敬意和温情,观照历史、现实、时代与社会,而不是疏离出来,沉溺于事不关己的偏狭与武断之中,做拜物教式的迷恋。他笔下的老屋、炊烟、河流、田畴、庄稼、树木,都不是单纯的自然性质,而是具有社会性的。我很高兴地看到,在当下乡土散文里,还有这样一种独特的表述方式。他祛除以文字与意象陌生化面目出现的“自然化”,关注到人与土地、人与器物之间的关系,他对故乡的书写不是空洞的抒情,他的文字不是将乡村、土地、农牧等物象凝固化的呈现。

在《风吹落日》里,他写失窃的村庄:“那个夜晚的贼已经不是一个贼了,他是一个偶然路过的客人,沉寂的牌楼之夜因为他的光顾,反倒多了一些微妙的生气……”只剩下老弱病残的村庄,已经没有力量去抵御一个窃贼,唯一的一条狗,也不再是看家护院的狗,而是被所有老人豢养的“狗皇帝”——乡村物是人非,不,连物也“非”了啊。他写死亡与乡村的葬礼:“在死亡面前,没有多少人愿意换位思考,死亡,是一宗无法分享的私人事件。”写乡亲与母亲的病:“疾病像一块生冷的钢铁,尖锐地锲在乡村的胸膛上面,许多年。无数家庭的航船在疾病中沉没,在疾病中搁浅,无声无息,不被人发现……我一厢情愿地相信,乡村并不肥美的土地也有一颗博大的肾,它同母亲的肾一样在慢慢衰竭,较之于母亲,它的病痛其实更为持久,也更为酷烈。而无限扩张的城市,坚硬的城市,正为这颗曾经供养过它们的肾,做旷日持久的透析。——这,将是一场漫长的苦役。”这篇《乡村的肾,母亲的肾》中,江少宾在讲述母亲治疗尿毒症的经历时,提到患病的乡亲们的最终命运,文章的结尾,他发出一声叹息:“乡村的肾,就是母亲的肾。母亲在疼,就是乡村在疼。” 

可能与媒体人的身份有关,江少宾的作品总是关注社会问题,聚焦人性的幽微,他笔下的乡村,长满了忧伤的故事:患花痴的寡妇桃花,缺失父母之爱的女童小霞,晚年投奔城里儿子最终又自缢于城市的乡村老人,患肺癌的堂哥与患尿毒症的23岁女孩,大山里的留守老人与孩子……梁鸿评论江少宾“善于用小说化叙事细致描摹底层众生的日常生活和苦难命运,沉重而苍凉。”评论得很到位,但我又不太认同“小说化叙事”这种说法。在我看来,江少宾是一位对散文写作有持久耐心与恒心的作家,他并没有利用小说的语言与表述方式来写散文,而是借鉴了西方散文的“流动性”,在作品结构方面下了功夫。他脚踏实地,循规蹈矩,使用日常语言的逻辑——也就是散文的语言,让读者在阅读时恢复了对生活的体验,感受到事物的真实。他锻造修辞,注重结构,阅读他的散文时,会发现,这种增加了难度的散文,在延宕你体验的时间。造成延宕的,正是散文独特的艺术。他加强了文字的收缩力与准确性,并拓展了散文的写作范围。这是一种有别于普通意义上乡土散文的创作,是一种有难度的写作,这是我对江少宾的散文钟情理由之一。

我钟情江少宾散文的缘由,还有因他写作时怀有的宁静心境,而令他所描摹的事物纡徐从容、纤毫毕现。历史的进程无法阻挡,人类的文明会被历史的车轮碾压变形,短短几十年间,乡村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甚至黯然消逝。但庆幸的是,有这样一支笔,将牌楼转化为文字,将牌楼里所有的生命,按照原有的形式与状态,凝固下来。这就像将牌楼融进了时光的琥珀,让在遥远的未来与遥迢空间里的人,还能看到此刻的生命流注。这琥珀里的故乡,永远地存在于时空里,不仅成为供人祭拜的物像,更可做安心宁神的乡愁解药。

2020年7月28日于寿州

作者:黄丹丹,安徽寿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寿县作协主席,在《青春》《延河》《清明》《时代文学》《安徽文学》《诗歌月刊》等期刊发表作品百万字,有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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