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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第二届“泰山杯”文学作品擂台赛入围大展:尹晓旭

 世界作家图书馆 2020-08-27
尹晓旭
★没资格进祖坟的人

 

1

 

四爷死了,死在了一个异常萧索的秋天,至于准确的时间,却是无从查证。还是二爷家的儿媳妇总是隐隐约约闻见一股死老鼠的臭味儿,再一想好几天也没见四爷出来讨酒喝,才吓得一激灵,连忙跑到前面院子里,把在家的叔叔大爷全喊了过来。
大家围在四爷的门前喊了好几声,也不见回应,于是就让年轻的后辈翻墙进去一探究竟,刚一落地,就听到那后辈“嗷”的一嗓子,随后伴随着阵阵干呕声,大爷的心当时就凉了!
四爷死了,半跪在厨房门口,上半身搭在靠近厨房门口的水桶前,半瓢凉水打翻在不远处,地上已经看不出有泼水的痕迹,后半身还在门外头,前天下了一夜的雨,把他裸露的双腿泡得泛了白。
想必是刚死没多久,四爷脸朝下扑在那里,像极了往常喝得人事不省的样子,只是身边围了一群赖苍蝇,“嗡嗡”地在他身上起起落落。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木然,只有大爷落下了泪,他是大哥,从小就疼这个弟弟,虽然他这个弟弟做了很多孽,但是现在死得这般凄凉,也不由得他心里一酸落下泪来。
身边年轻的小媳妇儿小声地嘀咕:“还不如早死了呢!早死了也不至于闹得现在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嘘,这可不是咱们小辈儿该说的话,亡者为大!”
“他还算什么长辈儿?活着的时候没皮没脸的,逼死了自己的大闺女,迫使三个小儿女远走他乡,四娘也跟着走了,好好一个家被他搅得七零八落,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好了好了,长辈们都在,快住嘴吧!”旁边年长的媳妇儿看着大爷渐渐沉下去的脸色,连忙拉住了还想说下去的小媳妇儿!
大爷不是聋子,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但是他并没有出声喝止,对于这个弟弟,他也是早已磨尽了亲情,但是毕竟是一母同胞,再怎么混账,也是自个的亲弟弟啊!
他推开侄子的手,走进主屋,在凌乱的床上扯下一床被单,将四爷的尸身包裹住,四爷酗了大半辈子的酒,早已枯瘦如柴,但是大爷抱着他起了几次身都没有站起来!还是二爷看不下去了,一边吩咐自家老三扶起大爷,一边快速从大爷怀里接过四爷的尸身,只是他没想到四爷的尸身,竟是这样的轻,差点没收住劲直接搂进自己的怀里来!

 

2

 

哥仨个聚在一起,各个眉头紧凑,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二爷率先开了口:“大哥,您说怎么办?”
大爷重重叹了一口气,四爷的几个子女听到消息后均是一阵沉默,并没有要回来奔丧的意思。四娘倒是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但是他能听得出来,那并不是疼惜悲痛地哭,而是一种终于解脱、痛快淋漓哭,哭了良久,终于平复下来的四娘提出了一个要求:“让他离我的苏苏远一些,我不想让他下去打扰她!”
苏苏是四爷的大女儿,四年前被四爷逼得喝了农药轻了生,生命在如花似玉的十八岁戛然而止!这也是他们这个大家族第一个未成婚就夭折的孩子!
大爷永远记得那一天,盛夏的夜里,就是在这儿,四娘跪在他们面前疯狂地磕头,求他这个一家之主,让苏苏进祖坟,葬在爷爷奶奶的旁边!
哭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再不决定天就要亮了,他们这边的习俗,未婚早夭的孩子不能见第二天的太阳,而苏苏又是女孩儿,不能进祖坟。
二爷三爷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抽着烟,重重地叹着气,四娘趴在地上痛哭,宁死不起身,良久,大爷叹了一口气:“苏苏她娘,让孩子去吧,再耽误下去,鸡都要叫了,你也不希望孩子成孤魂野鬼入不了轮回!”
“大哥,大哥,你要不答应,我就随苏苏一起去了,让她葬在我旁边,我是她亲娘,这总是可以的!”四娘说罢一头磕在地上,顿时头破血流!
哥仨儿吓了一跳,躲在外屋的大娘听见动静马上走了进来,一边哭着扶起倒在地上的四娘一边看向大爷:“就让苏苏埋在老爷子老太太的旁边吧,这孩子打小就讨老人家的喜欢,相信祖先们不会怪罪!”
就这样,苏苏这个没有资格葬进祖坟的人,在四娘的血泪祈求下,被连夜埋在了爷爷奶奶的坟墓旁,永远地躺在了刚刚收割完的麦地里。

 

3

 

“四弟妹的意思是不想让四弟进祖坟?”二爷三爷愕然。
“你看看,这是怎么说的?再怎么说,老四也是正儿八经记在族谱上的四房掌门人!不进祖坟进哪里?”二爷觉得不可思议。
“早先苏苏那孩子,咱们就已经破了规矩,大哥,你这次可不能再坏规矩啦!”一向性子软绵的三爷慢吞吞地吐着烟圈,规矩就是规矩,老祖宗立下的规矩,自然是有道理的,要是之前守住了规矩,也不会有现在的事!
大爷也很是头痛,但是自己兄弟做的那些烂事他比谁都清楚,所以他对四娘提出的要求没有半分反驳之力!
四爷是家中老小,从小就深得父母兄长的疼爱,十来岁的时候就跟着老娘吐云吞雾,惯得不像样子!
十六岁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宿迁,凭借着讨喜的样貌和甜死人不偿命的嘴巴,俘获了四娘的心,一路招摇过市带回家里来,老爹和老娘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马上张罗着盖了一套三间小院子,火急火燎地给他们拜了天地成了亲。
四娘当时也是出了名的俏媳妇,人美手巧,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每天好酒好菜的一门心思地伺候着四爷,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能每天喝得上酒还不为生计发愁的,方圆十里也就四爷一家!
那个时候,大爷已经在县供电局上班多年,二爷走南闯北做小生意,三爷是煤矿工人,四爷是他们兄弟中最没有出息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是个吃不上公粮也下不了田的二流子,但是小日子却比他们任何一家过得殷实!
为啥?因为老爹老娘是他用不完的钱袋子!
哥几个心知肚明,也知道逢年过节孝敬爹娘的钱大都进了四爷的口袋,但都没啥意见,谁让他是家中老小、自己的亲弟弟、爹娘的断肠儿呢!

 

4

 

但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太长久,随着爹娘的年纪渐渐大了,干不动了,哥哥们也生了一堆小萝卜头,自顾不暇,自然也就顾不上他啦!一辈子没出过力气的四爷,自然不愿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在庄稼地里讨生活。没有钱,他就东家赊西家欠地讨酒喝,哪怕家里也有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贫贱夫妻百事哀,渐渐地,四爷喝醉了就开始动手打四娘,下手毫不留情,直接从家里打到门外大马路上。左邻右舍都跑出来劝说阻拦,也挡不住四爷的拳头!
四娘被打得鼻青脸肿,满嘴血,躺在大马路上嚎啕大哭。她嫁过来很多年,大女儿都十五岁了,平时说话聊天早已没了乡音,但是每每这个时候,众人却能从她那拉长的哭腔中听出丝丝乡音来,透着阵阵悲凉!
那个时候,老爷子老太太已经过世多年里周围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座座土房子被推倒,一座座大瓦房、小楼房立起来,人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唯有四爷家一成不变。
以前被人们羡慕的三间房小院子在众多大瓦房、楼房的碾压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逼仄矮小!再加上每到月底,前来讨酒钱的小店老板能把门槛踩破,迫于无奈,四娘只好让孩子们早早辍学,一来节省开支,二来也可以帮着她干些农活、操持家里。
而四爷仍然酒不离手,像一个土皇帝一般随意在家里打妻女!没有钱喝酒,他就挨个去大爷二爷三爷家里要,要的次数多了,要不到,就去大爷他们单位蹲守,不给就大吵大闹,直闹得人尽皆知,逼得哥几个乖乖就范!
尝到甜头的四爷,好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竟然连参加工作的几个侄子侄女儿也不放过,隔三岔五在小一辈的单位门口围堵,骂街似的讨要钱财!种种恶迹劣行,成了众人茶前饭后的谈资,臭名传遍十里八乡,令四娘和孩子们在村子里走路都抬不起头来!
就连大爷他们哥几个的子女的婚事,都多多少少受了四爷臭名的影响,好在孩子们够争气,靠自身努力也寻得了各自的好姻缘
但四爷家里的孩子们,却被自己的父亲,生生拉扯到了苦难的深渊里,首当其冲的是已经成年了的大女儿苏苏!

 

5

 

四爷家的孩子,是他们整个家族里长相最好的几个孩子,尤其是大女儿苏苏,模样尽得四爷四娘的优点,眉眼间灵气逼人。
大爷是从大娘的嘴巴里知道了苏苏恋爱的消息,对象是和她同一个车间的主管,是一个家庭条件各方面都不错的男孩子,长得高高大大,白白净净,很是英俊!
大爷心里着实高兴,那天晚上还喝了几盅小酒,自己的弟弟已经烂到骨子里,完全没救了但是他的孩子们不是,她们还可以拥有自己更好的生活
他喜滋滋地嘱咐大娘:“阿梅出嫁的时候,还剩下很多烟酒、布料,你收拾收拾,以后全都用在苏苏的喜事上!
可是好景不长,没多久,他又从大娘的口中得知,苏苏的喜事被搅黄了!
四爷找到了她所在的工厂,找到了那个男孩的家,醉醺醺地堵在那里,颤巍巍伸出了那双讨钱的手,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很快,男孩的家里人找到了苏苏,委婉地说明来意,并很遗憾地告诉她,男孩要去另外一个城市工作,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请她另择良配,不要耽误了美好年华!
“工作也丢了?!”
“苏苏那个孩子,自尊心强,怎么还能在那里干下去!”大娘叹息了一声,想起大女儿阿梅谈婚论嫁的时候,亲家话里话外都透露出怕招惹上四爷的意思不由得眉头紧皱:“四弟越发不成体统了,再这样下去,家里几个孩子还有活路吗?
大爷头痛欲裂,这些年,他不是没找四弟谈过,可是每次到最后都是他自己被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四爷倒是不痛不痒,到了还追在他屁股后面涎着脸要酒钱!对这个弟弟,他已然没有半点办法!
不曾想,大娘的话一语成谶!
苏苏死了!
那是苏苏辞职的第二天,四娘领着其他几个孩子在地里抢收粮食,在家躺了一天的苏苏,哭干了眼泪,却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准备晚饭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母亲已经够艰辛,她不能让母亲担心。
就在这时,酒气冲天的四爷蹒跚着从门外走了进来,正准备往床边一歪的时候,看见了正在擀面皮的苏苏。
他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你怎么没去上班?”
苏苏默不作声。
“老子问你话呢!你怎么没去上班?”四爷一声大吼,醉醺醺地走向苏苏。
苏苏的眼泪毫无预警地滴落下来,落在了擀好的面皮上,她仍旧没有说话,熟练地在面皮上撒上一把面粉,将面皮左右交错叠加好,开始切面条。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老子问你话竟不回答!我让你切、我让你切……”说话间,四爷就冲到了苏苏的面前,将案板一掀,面粉、面条、面皮撒了一地。
“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的爸爸一样,做一个正常人?你去了我上班的地方,我怎么还有脸呆下去?现在我工作没了,对象也没了,你满意了吗?”苏苏扔下手里的菜刀,崩溃大哭。
“你不干了?你工作丢了?你这个死丫头!工作都丢了,还敢跟我大吼大叫!怎么?嫌我丢你的人啦?你把工资都给我,我还能去工厂找你?我还能去女婿家里要钱?我生你养你,你就要赚钱养我,天经地义,走到哪里你也躲不过!
那我死了呢?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能放过我
“你只要敢死,我就敢挖坑埋你!你这个不孝的死丫头……”四爷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摇摇晃晃冲出门外去,大声骂起街来。
“快来瞧一瞧,看一看,老子养了一个赔钱货,自己不给老子钱花,还不准老子找女婿要……”
苏苏气急攻心,一时间,万念俱灰。
她默默地把地上的面片捡起来,拍打干净,切好码齐。
然后在四爷的谩骂声中,洗漱干净,上自己最喜欢的连衣裙,看了一眼门后那一瓶百草枯,伸手关上了门……
“苏苏啊,我可怜的孩子!”
……
“你躺在地里冷不冷?妈妈只给你盖了一床棉被……”
……
苏苏死后,两个小女儿很快就飞了出去,远走他乡,站稳脚跟后就接了四娘和小儿子同去再没回来,独留四爷一个人,日夜在村口晃荡。
大爷眼睁睁地看着四爷这一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摧枯拉朽般坍塌!
大爷痛苦极了,如果他知道苏苏会因此寻了短见,这个家会因此分崩离析,他定然会……
会怎么做呢?这些年,他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扔进去的钱不计其数,但是四爷就像一滩烂沼泽,日益腐烂、恶臭不堪,不但吞噬了自己,还伺机吞噬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6

 

四爷最终还是葬在了祖坟里,大爷做的主,就算四爷生前再混账,到底还是他的亲弟弟,血浓于水!再说他也不可能将四爷随意葬在某一个乱坟岗,那样的话百年之后他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又怎么和死去的爹娘交代?
四娘和孩子们听到这个决定后,纷纷挂了电话,再没有音信!
很多年过去了,在一年一年的期盼里,大爷逐渐老去,终于在一年的冬天,他病倒了,奄奄一息。但是,他始终吊着最后一口气,在死亡的边缘苦苦挣扎,浑浊的眼睛似闭似睁,咽喉间的气息如同四处漏风的风箱般急促嘶鸣。
家族里的人都到齐了,逐一在大爷面前,端茶倒水小心伺候,可是这个时候,老爷子的嘴巴只能细微地一张一合,却是连水也咽不下去了!
就在大家愁眉不展束手无策的时候,刚从省城赶回来的大孙女趴在大爷的嘴边仔细听了半响,突然起身向外走去。她急匆匆往村外走,几乎是一溜小跑直奔到村头的小路,放眼望去,只见田间白雪皑皑,一片苍茫,在不远处几株瘦骨嶙峋的柳树下,有数十座高低起伏的坟包,那里就是她们家的祖坟。
极力眺望寻找着,终于在祖坟不远处的枯草丛中看到了两个相隔数米远凸起的小土包,那是苏苏和四爷的坟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刚才她在大爷的嘴边倾听许久,终于从那细若游丝的气息中分辨出苏苏的名字来,当时的她心头剧痛,她知道,苏苏的死,和四娘一家的杳无音信,是爷爷多年的心病!哪怕到了现在,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他仍然如同近乡情怯一般,还是解不开、放不下!
但是这到底是谁的错呢?谁是有资格进祖坟的人,而谁又是没有资格进祖坟的人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死去的人在地下与世隔绝,而活着的人却要为此时刻遭受良心的谴责!终于走至近处,她这才发现小小的坟包上荒草丛生,干枯的枝叶顶起半尺厚的白雪在寒风中兀自战栗!停驻良久,心里酸痛莫名,叹息一声,从行囊中取出珍藏的数十张往返车票,埋在了苏苏的坟头旁:姑姑,我知道她们心里还在怨恨爷爷,怨恨他把你和四爷葬在了一处!所以,就算到了现在,他们还是不愿意回来!如果你也没有放下,就出去走走吧,天南海北这么大,总有你想去的地方!
夕阳西下,寂静异常唯有干枯的柳枝在寒风中瑟瑟作响。蓦地,在她身后的小村庄里,正在苦苦挣扎的大爷,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终于闭上了眼睛。

 

作者简介:
尹晓旭笔名:尹晓旭江苏徐州沛县人,1988年生人,爱好写作。现居湖北省松滋市涴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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