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也说“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

 豫北闲人原创馆 2020-08-27

也说“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

中山市教研室/郭跃辉

前天,拜读了华哥的文章《思维游戏:两句诗的逻辑批判》一文,作者运用逻辑分析的方法,将北宋圆因法师的两句诗“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进行全新解读,令人耳目一新。遗憾的是,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内心产生了本能的“抵触”,隐隐感觉到作者用逻辑分析的方法解读此诗,不仅存在着方法论方面的问题,即便是逻辑内容本身,也有不恰当之处。循着这种本能的直觉,我对两句诗以及华哥的文章进行再度解读,形成此文,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这句诗在古代还是十分有名的,今人傅抱石还用这两句诗来教育女儿:“比起天天有人喂的鸡来,鹤是苦得多,经常挨饿,但鸡随时都会被杀,鹤却有着广阔的天地,无限的自由。鹤就是用这种精神追求自己的理想的。”在华哥看来,这两句诗存在着不合逻辑与事理的一面,“我们被一种莫名的氛围与意识欺骗了”。如果这两句诗描述的内容进行对比性解读,确实可以读出否定前者而肯定后者的印象来。但问题是,这两句诗究竟如何解读呢?

首先,在华哥看来,鸡的生存与鹤的生存并不构成对立,因为“生存风险”与“生存自由”没有对立性。也就是说,鸡的生存有很大的风险性,靠近汤锅被杀掉的危险很大。在我看来,“笼鸡有食汤锅近”的侧重点并不是生存风险的大与小的问题,而是自由与不自由的问题。鸡处笼中,自然没有行动上的自由;有人喂食,自然也就没有选择食物的自由;靠近汤锅,那么就无法实现生命意义上的自由,因为取消了生命,无异于取消了一切自由。而鹤的生存是有一定的自由的。这两句诗所谈论的话题其实是一致的,都是自由与否以及如何选择的问题,而不是“生存风险”与“生存自由”的对立性的问题。

如果非要说两句诗存在着某种对立性,我觉得应该是“富贵”与“贫穷”的对立性,是追名逐利与甘于贫穷的对立性。圆因法师的这两句诗,出自《茅篷札记·早辨修行路》:“贪名逐利满世间,不如破衲道人闲。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富贵百年难保守,轮回六道易循环。劝君早辨修行路,一失人身万劫休。”这是一首劝人修行的诗歌,告诫人们不要盲目追求富贵,贪名逐利不如破衲修行,富贵荣华乃是过眼云烟。如果将“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置于整体意思中考查,我们就会发现两句带有比喻性质的诗歌,隐含着“有食”与“无粮”的对比,这也是“富贵”与“贫穷”的代名词。

其次,华哥认为:“诗人反对鸡的选择,是因为鸡这样会活不久;但奇怪的是,诗人却肯定无粮的鹤,要知道,无粮也会活不久。”对于后一句诗,我认为不能作如此绝对的理解。古人说的“粮”,或许不能等同于现在我们通称的“粮食”。许慎的《说文解字》认为“粮”是“谷食”,这其实是将“家居之食”与“行道之食”进行统称了实际上,“粮”在古代侧重于“行道之食”,相当于现在所说的“干粮”。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认为:“凡邦有会同师役之事,则治其粮与其食。”段玉裁将“粮”与“食”进行分列,说明二者的含义是有区别的。《庄子·逍遥游》说:“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这句话中的“粮”的含义也侧重于“干粮”,即路上准备吃的食物。这句诗不能简单理解为“野鹤无粮也会活不久”,而是说:野鹤没有准备好的食物,或者说没人专门喂食野鹤。没有专门喂养,并不代表它一定会饿死。作者推崇的只是一种顺应自然的随遇而安的行为,没有固定的粮食,没有固定的处所,但能享受到一定的自由。至于野鹤是否经常受到“天敌”的攻击,诗歌中并没有直接谈到,不宜过度引申。

再次,华哥认为:“天地再宽,也有边界,天地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笼’而已,鹤只是在大笼子里;而鸡的‘笼’其实也是一个天地,只不过是一个‘小天地’而已。换言之,其实鸡和鹤都没有绝对的空间与自由,两者的差别,只不过是数量的不同,本质上一回事。本质相同的两种生存选择,却要褒贬不一,可见,这正是诗人的肤浅表现。”这句话包含的逻辑是有问题的,鸡和鹤都没有绝对的空间与自由,这是对的,因为从本质上讲,鸡和鹤都是不自由的。但本质不自由的两种选择,存在不存在价值上的褒贬呢?这是值得辨析的。就拿《逍遥游》来说吧,庄子所要讨论的也是绝对自由的问题。他所说的自由,用原文中的一个词说就是“无待”,就是无所依凭。在整篇文章中,作者列举的不论是动物界的大鹏、蜩、学鸠、斥鷃,还是植物界的冥灵与大椿,抑或是人类世界中的彭祖、宋荣子、列子等,他们都没有实现真正的“无待”,它们都有所依凭。因此,庄子认为他们都是不自由的。但是,即使是同样不自由的几种动物,其境界在庄子看来依然是有区别的。大鹏的境界就要远远高于蜩与学鸠以及斥鷃,这一点从庄子所运用的语言上就可以看出,即使他认为大鹏也是不自由的,还是高歌了大鹏的境界。同样道理,鸡与鹤,两者本质上都是不自由的,但其境界依然是有区别的。如果用“齐物论”的观点抹杀事物之间的一切区别,那就会陷入相对主义的泥淖,这一点不可不慎。

在一篇名叫《合同异》的文章里,刘瑜女士说:“一味‘合同异’,要点就是否认量变之间的差异,否认差异就是否认了进步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从而为一切落后进行辩护。”还说:“不要让‘最好’成为‘更好’的敌人。意思是80分不完美,60分也不完美,但不要因为80分不是100分而否认从60分进步到80分的意义。不过中谚却说:五十步怎么可以笑百步?要我说,五十步怎么不可以笑百步,九十九步都可以笑百步。人类文明的进步靠的就是点点滴滴的努力,大的进步值得大的肯定,小进步值得小肯定。”鸡和鹤都不是绝对的自由,但并不妨碍我们认同鹤的选择,而不是认为“其实它们都一样”,从而抹杀二者之间的区别。

有一点我是认同华哥的观点的:“诗本来是用来抒情的,但一旦假借为人生教化的载体,那么,我们就很容易被诗的光环眩晕,以致于匍匐于诗美之下,丧失思辨力,被似是而非的教化腐蚀了。”用逻辑分析的方法去分析诗歌,会隐藏着较大的风险,当然,这种风险同样存在于本文中。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