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宁作家原创作品 文学爱好者交流园地 」 孔孟之乡 | 礼义之邦 | 物华天宝 | 人杰地灵 安 生 小说连载 (中) 楚遵星 五 我抹着眼泪一步一步从老井走回家,看到巧娥正抱着那个红布包袱摇来摇去,我的火气就又上来了。我一把夺过包袱,想要把那个孽种摔死,巧娥却拼命阻拦,她哭着说:“作孽啊你,这么小的性命,你忍心弄死啊!要打要骂你冲我来吧……” 我确实有些不忍心,因为我突然想起那是我的亲兄弟,残害手足是要遭雷劈的。我天生就是一个喜欢犹豫的人,也正是这种犹豫,让我在后来的日子里难得安生。我的犹豫让顺生,也就是包袱里的那个小家伙保住了一条命,从此我就欠下了他这辈子都还不完的债。 我把包袱往床上一扔,顺手把巧娥从被窝里拉了出来,我全然忘了巧娥的身子是刚刚生产完的身子,只顾自己满肚子怨气拼命发泄。我一拳把巧娥从屋里揍到了院子里,然后又像疯了一样飞起一脚,也正是那一脚,让刚刚生产完还没满一月的巧娥落下了浑身的毛病,因为那一脚我把她踢进了院子里的臭水坑。寒冬腊月的天,巧娥从冰窟窿里拼命往上爬,等爬上来时嘴唇都已经发紫了…… 春节过后的七八天我爹都没有回家,这么冷的天不会被冻死在什么地方吧,我虽然心里恨他恨得要死,但最后还是决定出去找找。我找遍了村里的每一处墙角旮旯,就是没有发现我爹的身影,我蹲在街头喘着粗气,远远地看见跑过来一个人,是刘栓村长。 刘栓村长急急地向我挥着手说:“快跑,快跑啊小三,巧娥娘家来人了,要收拾你了!” 我问他:“村长,咋啦村长?” “废话少说,赶紧往镇上跑吧,不然他们会打死你的,我看到了,他们都是扛着大砍刀来的,想要你的命哩!快跑吧,这里我先给你撑着……” 我撒开腿就往镇上跑,这一跑就是五年没敢回家。 五年当中,我有两年多是待在镇上的,剩下的三年却被另外一个家伙逼着逃到了东北,他就是宋天。 在镇上待了两年多,除了刘栓村长有一次跑来告诉我“你爹回家了”的消息之外,还没有人敢来这找我的茬,巧娥娘家人胆子再大也不敢来寻仇,因为我手一挥他们就可以马上变成反革命走资派,他们肯定还没有当反革命分子的打算,所以我就安安生生地过了两年多。直到有一天夜里宋天敲开了我的门,我才感觉到自己就要大祸临头了。 那天晚上我刚刚睡着就听到有敲门声,我开门一看是宋天。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就慌慌张张地问他:“咋了,出啥事了?” 宋天看起来满面愁容,摇着头说:“组长啊,我也是被逼无奈啊,都是革命形势逼得啊……” 我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他说得大概意思就是:现在的革命以文化斗争为主,上级说要让文化人领导才行,我大字不识一个,所以上级要罢了我的官。 我一想罢了官我去哪啊,家又不能回。于是我就求宋天:“宋军师啊,你看你能不能帮我求求上级让我留下来啊,以后啥事都是你说了算,我给你当个跟班的也行啊……” 宋天听了,脸上忽然又变得笑嘻嘻的了,还是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笑,看得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我记得当年打死黄七的时候他也这样笑过,现在他不会也想把我弄死吧。我越想越害怕,谁知宋天却忽然拍拍我的肩膀说:“可以,当然可以啊,咱们谁跟谁啊。” 文化人的心眼就是多,他表面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却已经开始另外一项行动了。有一天晚上吃过饭后,我正闲得没事在院子里的树下抓知了猴玩,忽然看到刘奉来和王大和风风火火地朝我奔了过来。两个急性子的家伙拉着我就往外跑,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拼命挣扎,可我怎么拧得过他们两个壮小伙子,所以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跟着他们一直跑到镇外面的小河旁。 他们两个把我往河边一扔,喘着粗气说:“三贵组长,你快跑吧,宋天把你告了。” “把我……告了?为什么啊?”我有些不太相信,因为我感觉自己好像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毛主席的事啊。 “他说你公报私仇,故意冤枉好人,而且革命动机不纯。”刘奉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说。 “我公报私仇?我冤枉好人?这……这从哪冒出来的罪名啊。” “组长还记得黄七吗?宋天说,黄七是个冤死鬼,是被你活活打死的,他还说你内心狠毒,连地主老财都不如,判个反革命都不解恨。” “黄七把我爹害成了哑巴,就是不来镇上我也要找他算帐呢。” “组长,我实话跟你说啊,你爹不是黄七害的,而是被宋天他大舅哥,也就是你们村的村长害的。那次你们村长来镇上找你,顺便又去看了看宋天,我不经意间听到他们在说那件事,就记下来了。”王大和说。 “你是说,我爹是……是被刘栓害的,不是黄七?” “是啊,你们那个刘村长本来是想暗算戏班子里另外一个和他有过节的人,谁知却阴差阳错地把你爹给整成了哑巴。刘村长还跟宋天说,他感到很对不住你,要宋天帮他多照应照应你,谁知宋天现在却这样待你……” 听到这我不由打了个哆嗦,我仿佛看到披头散发满脸油彩的黄七正向我恶狠狠地扑来。原来真的是我错怪了黄七,我终于明白当我告诉我爹大仇已报的消息时,他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常的表现,现在想来,那时候老头子肯定已经知道害他的人不是黄七了,我好糊涂啊。 不过也不能全怪我啊,我可没打算要把黄七打死,要索命他也应该去找宋天啊,我想。 也就在那天晚上,刘奉来和王大和为我制定好了逃跑计划,因为他们知道,一旦被宋天抓住,我的下场会比黄七更惨,他们受过我的恩,所以他们一定要报答。三天后,当宋天带人来抓我的时候,我早已被送上了一列北上的火车,开始了我长达三年的逃亡之旅。 那是我这辈子当中第一次坐火车,而且在车厢里见到的全是一些十五六岁的学生娃子。他们穿着军装,一路上唱着毛主席他老人家最爱听的歌曲。我感到很有趣,就问一个瘦瘦的戴着黑框眼镜的学生娃子:“你们不上学堂了吗?这是要到哪去啊?” 那学生挥着手臂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这是敬爱的毛主席对我们最大的期望……” 说真的,我真的有点被他们感动了,文化人说话就是不一样,我当时就想啊,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让雪生上学,家里要是有个文化人帮我出主意,可能我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 他们所说的“人民最需要的地方”就是远在东北的一个木材场,敦化——那是我一生中除了北京之外所知道的第二个城市。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就着大葱吃了八张半烙饼,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我被夹在长长的队伍里面,一张张年轻的脸把我的脸映衬得很是苍老,所以守大门的人看到我时愣了一愣,然后就举着步枪大声问我:“你,干什么的!” 我吓了一跳,赶紧回他:“木匠,我是做木匠的。” 我那时突然有点佩服我自己了,我居然这么聪明地回应了他,木材场来个木匠不是天经地义嘛,所以我很快就被放行了。 进去之后我才发现,在里面干活的几乎全是一个个的文弱书生,这让我纳闷了好久好久,后来才知道,他们全是被人民揪出来的反革命分子,被关到这里劳动改造来了。 他们究竟怎么反得革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次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写了几十万字的检讨书,最终还是被打得浑身淤紫。这让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有一个时期我就陷入了矛盾之中:文化人竟然也可以是反革命,我大字不识一个也被判成了反革命,到底是有文化好呢,还是没文化好呢?这种矛盾困扰了我好多年,甚至到后来我儿子安生的前途都被这种想法给葬送了。 我被分到负责搬运木料的一组,每天和一群知识分子一起搬运高大笨重的红松木头。木匠碰上木头就像苍蝇遇到臭鸡蛋一样高兴,所以我干得非常起劲。 干得多饿得也就快,木材场的伙食根本就让人吃不饱,所以我不得不去想法子多弄点吃的。就这样我有了人生中唯一一次“艳遇”。 为了找到吃的东西,我偷偷地溜进了集体厨房。那时候还不到做饭的时间,所以伙夫们都不在。当我悄悄从窗口翻进去的时候就遇到了小翠,那个负责烧火的疯疯癫癫的傻女人。我进去的时候,小翠正用菜刀使劲剁着一块不知放了多长时间的腊肉,肉里几条白色的小虫刚探出头就被她剁了个稀烂。因为天太热,所以小翠就扯开上衣,叉着双腿继续剁! 我走到她的跟前问:“大姐,有吃的没,我饿了。” 小翠抬起头傻傻地看着我,接着就嘿嘿笑了起来,她把菜刀一扔跑到里间去了,我也跟着走了进去。 小翠拿出两块玉米饼子塞给我,嘴里还不停说着:“吃,你吃……” 我接过饼子胡乱往下咽着,眼睛却不自觉地瞟到了小翠上衣里面露出来的白花花的肚皮。 吃完饼子之后,我准备赶紧回到工作的地方去,不然被发现就惨了。临走时我偷偷捏了小翠的屁股一把,没想到她非但不生气,反而格格笑了起来,这让我突然感觉浑身发热,歪念头也就忽然蹦了出来。我看看四下没人,就一把把小翠按在了地上…… 以后的日子我再也没挨饿过,因为小翠每天都要为我偷出来几个高梁面饽饽,或者几张玉米饼子。可是我心里却越来越不踏实了,万一有一天小翠的肚子忽然大起来咋办,我可负责不起。不过当后来知道小翠没有生育能力时,我又开始无耻地偷笑起来。 我开始频繁地进出伙房,这引起了好多人的注意,但他们只会想到我是到里面找吃的去了,而不会想到其他原因,直到有一天,小翠主动跑到工地上来找我,一切才都漏了馅。 那是我到那儿的第三年春天,冬雪刚刚开始融化,我们每天都要从厚厚的积雪下面扒出被埋了一个冬天的木材,然后搬到通风处晾晒,不然就全都腐了。我们的工作量很大,一天干下来浑身跟散了架似的。我一直顾着忙,所以好多天都没去找小翠了。当然我也只是把她当作发泄的工具,她唯一能让我留恋的就是那白花花的肚皮。那是我这辈子中做过的最没人性的事情,我早就应该明白我这样做肯定会遭报应的,但错误一旦开始了,想收场就难了。 有一天,我正和一群人抬着晾干的木头往卡车上送,就远远地看见小翠向我走来,我心里不由一阵紧张。可更让我紧张的事还在后头。小翠一边不停哭喊着“贵,贵……”一边向卡车走来。当她终于看到我时突然又格格笑了,那种笑让我一时乱了心神,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全都直盯盯地看着我,于是我就更加不知所措了。最严重的是,小翠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扯开自己的厚夹袄,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嘴里还不停叫着我的名字…… 终于有一天我晕倒在木材堆里了。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小翠正满脸泪水地跪在我身旁,手里捧着一个被烤得黢黑的地瓜。看到我醒了,小翠马上又笑了,她把地瓜凑到我的嘴边,不停说着:“吃,你吃……”我看着小翠,心里忽然越来越难受,最后终于还是流泪了。我边哭边紧紧抱着小翠的头说:“小翠啊,我对不住你,小翠……” 天刚刚开春,还不到地瓜收获的季节。小翠从哪弄来的地瓜啊。我看着小翠满头满身的泥土终于恍然大悟,我问她:“小翠,你是不是跑地窖里偷东西去了啊?”小翠却趴在我身上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格格笑,我也只能叹了一口气不再问她。 后来,小翠就被赶出了木材厂,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音信了。直到现在我还不时会想起她,也不知道她现在是死是活,我多希望她能找到一个好人家,然后有一个好男人能照顾她一辈子啊,可惜我现在只能在夜里偷偷抹着眼泪想她了,因为我再也找不着她了。 我还是要继续接受惩罚,还是每天都要拖着血肉模糊的身子上工和睡觉,冷冷清清的柴房里充满了松油的味道,那种味道总会让我的眼泪流个不停。 有一天半夜回来的时候,我正准备推开那扇用松枝扎成的篱笆门,却冷不丁打了个趔趄,因为门是虚掩的。这柴房晚上基本没人来,门怎么自己开了呢,我非常诧异地走进去,却发现柴房里已经多了一个人,他就是罗大军。 罗大军本来是一个医生,后来因为不小心治死了一个领导的儿子被发配到这来了,他和我差不多年纪,可是身板却又瘦又弱。他从小出生在城里,干不了这种粗活,所以就老掉链子,大胡子李主任却认为他是故意偷懒,资本主义风气不改,就把他也扔进了柴房,让他在这悔过。罗大军长得斯斯文文的,穿着一件破旧的中山装,一副知识青年的派头。刚开始我以为他会很难相处,谁知道我们竟可以谈得非常投机,也许是缘份吧,我们注定就是一对患难之交。 我们每天一起出去上工的时候,大军总会从路边薅几株不知名的小草,等晚上回去后就用一块破布包住草根使劲挤出里面的汁液,然后把汁液涂在我满身的伤口上,所以我的伤很快就愈合了,干活时也不浑身疼了。 一天正上工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喊:“你们谁叫三贵啊,三贵同志出来一下。”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大胡子李主任,他叉着腰站在远处,正腆着大肚子喊我的名字。我扔下手中的活就慌忙跑了过去。 “李主任,我叫三贵,啥事啊?”我讨好似地笑着问。 “你啊,原来你就叫三贵啊。”李大胡子拖着长长的东北口音问。 “是,是是,我就叫三贵。” “哦,那啥,这有你一封信,赶紧拿去吧。我知道你就是那个调戏妇女的家伙,就是一时没想起来名字。” “我的信?”我奇怪地接过来,我猜不出来谁会给我写信。 李大胡子又说:“三贵同志啊,错误是要罚的,个人通信自由还是允许的嘛,好好干活去吧,我走了。”李大胡子挥挥手走了,我却还愣在那里,这到到底是谁来得信呢? 我把信揣到裤腰带上,等晚上了就拿给大军看。大军看了半天告诉我,是一个叫刘奉来的人写来的。我一听是刘奉来就催大军赶紧帮我念念,看信里都写些什么。 大军清清嗓子念道:“敬爱的三贵组长你好,我是刘奉来,我想告诉你的是,宋天前几天已经被抓进牢房了,是你们刘村长报得案,因为他喝醉酒后把自己的老丈人给打死了,估计他这辈子放不出来了。组长如果愿意回来就赶紧回来吧,家里现在一切平安……” 听到这我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宋天要来这抓我呢,没想到他自己倒被抓了,报应啊,我想,真是报应啊。 听完了信,我突然有点开始想家了,虽然我那个家已经一团乱糟糟,但我还是想它。我想那个对不起我的爹,我想那个被我打得不知怎么样的巧娥,我想我的儿子雪生,我突然感觉他们所做过的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的反应太过强烈,不管他们曾经做错了什么,亲人永远都是我朝思暮想的亲人,我想假如我还能回到那个家,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求能安安生生过日子。 大军看我脸色不对,就说:“三贵哥,你没事吧?” 我说:“我没事,就是有点想家了,陪我唠唠嗑吧大军,我憋屈……” 我那晚似乎有一种难以控制的诉说欲望,我向大军讲了我的种种遭遇,大军就拼命劝我说:“要看开,相信会好起来的。” 当我讲到滴血认亲的事时,身为医生的大军忽然愤怒地说:“扯淡,纯属扯淡,谁说非得亲子的血才能相溶啊,没科学道理嘛!” 我奇怪地问他:“难道不是自己的儿子也行?” “只要血型对了,哪怕你从大街上随便拉俩人,他们的血也能相溶。” 听完大军的话,我好像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但那个念头眨眼间又没有了。 讲完了我的故事,大军就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了。大军的父母本来都是部队的医生,后来就随部队去了朝鲜,那时候大军才五六岁,跟着他奶奶生活。再后来,战争结束了大军的父母却没能回来。大军的奶奶也过世之后,大军就受到部队的照顾,上了学,学了医,本来该有一个好前程的,谁知那位照顾他的军官被革了职,大军从此就一个人生活了,到现在连个媳妇都没讨上呢。 我想想大军也挺可怜的,就说:“大军啊,反正你家也没人了,要是我们还能出去,你就跟我走吧,俺们那地方大着呢。到时候我帮你找个媳妇,再盖间房,咱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就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你说多好啊。” “真的啊,要是能出去这个木材场,我就跟你走,去过安生日子。” 不知不觉聊得东边的天都发白了,我说:“大军赶快睡会吧,不然白天干活你会受不了的。” 大军说:“嗯,好,三贵哥你也快睡吧。”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守门的岗哨换成了一个独眼的中年人,我偷偷告诉大军,我们逃跑的机会来了。因为那家伙是个独眼,所以只要我们贴着他那只坏眼对着的墙,就可以溜出去了,他绝对发现不了我们。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和大军悄悄摸到门口的栅栏后面,开始寻找逃走的时机。我看到那独眼的家伙扛着枪在门外走来走去,就对大军说:“大军你看到没,那家伙手里可握着枪筒子呢,所以我们逃出去时一定要小心啊。” 大军紧张得满头是汗,只轻轻点了下头就算是回答我了。那独眼走了几圈就转过身去撒尿,我趁机拉着大军就溜出了大门。 我本想快点跑,早点离开那个危险的地方,谁知大军刚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跑不动了。我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大喝:“谁!”接着就听见了一声枪响。我很庆幸子弹没有打在我身上,就拉着大军一直跑到树林深处才停下来。大军哼了一声,扑通就倒在了地上,我还以为他是累的,可当我低下头一看才发现,大军的一条裤腿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替他包住了伤口。大军轻声地说:“三贵哥,别管我啦,你快点走吧,一会他们就要追过来啦。”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就背着大军一步步地走出树林,向火车站走去。 火车上人很多,车门旁都挤满了人,大军很瘦也很轻,我就扛起他从窗口塞了进去。 在车上忍饥挨饿了三天我们终于到家了。 我偷偷摸摸搀着大军往村里走,那天村里正好有集市,我怕遇到熟人,更怕遇到来赶集的巧娥娘家人。他们要是知道我回来了,肯定还会拿着菜刀来砍我的,我想。 当我推开家门的时候,我感到家里格外冷清,院子里那株大槐树没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臭水坑也干了,只有几片干枯的菜叶贴在坑底;整个院子死一样荒凉,连小孩子吵闹的声音都没有。 “巧娥,巧娥我回来啦!”我边叫边推开堂屋的门。 巧娥正俯着身子给一个躺在床上的孩子喂饭,看到我竟呆呆地半天没反应,过了好大一会才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你,你可回来啦……” 六 巧娥一个劲地哭啊,把我的心都哭软了,我说:“巧娥啊,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我都不想再过问了,我现在感觉好累,我什么都不问了,只求以后能安安生生过日子……” 我突然想到回家后还没看到雪生的影子,就问:“雪生呢?”谁知这一问巧娥却哭得更凶了,她跪在我身旁,紧紧抱着我的双腿大哭,哭得大军都抹了眼泪。我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却又怎么也不愿相信,我的喉咙像被塞了一团棉花似的,憋得浑身难受,但又不知怎么表达,终于,我还是止不住呜咽起来:“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说!” “雪生死啦,我就一眼没看到,他就掉到水坑里淹死了,咋就这么快呢,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说没就没了……” 听着巧娥讲雪生的故事,雪生那虎头虎脑的模样就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闪过,于是我心里如刀子割得一样难受,眼泪像瀑布似的又来了。 雪生死的冤啊。那天顺生病了,也就是那个不知道是我兄弟还是我儿子的孩子病了,巧娥就做了一碗粥喂他。那时候雪生已经四五岁了,可以自己带着顺生在院子里挖土玩了。巧娥要给顺生喂饭,就告诉雪生:“你先自己到院子里玩会吧,等弟弟吃完饭就和你一起玩。”雪生响亮地回答:“好!”然后就摇摇晃晃一个人到院子里玩了。 等到巧娥喂完顺生突然想起他的时候已经晚了,因为雪生已经漂浮在臭水坑的水面上,肚子胀得像皮球一样,等捞起来时手指甲都已经发黑了。 我转过头去擦了一把眼泪,看到大军正倚着门单腿站着,就赶紧停止了哭泣,我扶起巧娥说:“巧娥啊,别哭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只能说雪生那孩子命不好啊,想开点吧,你看,你看我都不哭了。来,巧娥,我给你介绍,这是大军,你去咱爹房里给他说一声,晚上就让大军和爹住一起吧。” 巧娥含着眼泪愣愣地看了我半天说:“你真的不怪他老人家了?”我说:“不怪啦,都过去了。” 巧娥便不吭声了,拉着我的胳膊走到院子里,指着老槐树桩对我说:“咱爹的棺材就是用它做的,他要是知道你不怪他了,就不会去这么早了。” “啥?咱爹他,他也……?”我听了巧娥的话眼前一黑,话没说完就倒在了地上。大军赶忙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使劲掐我的人中。我半天才缓过气来,就蚊子哼哼似的问巧娥:“咱爹他,啥时候走的啊?” “到现在都快五年了,你走之后没几天他就被立为反革命了,后来就被批斗死啦,是刘栓带人批斗的。” “他犯啥罪了啊。”我有气无力地问。 “咱爹那次回家后就疯了,整天出去乱跑。刘栓说咱爹损坏社会主义形象,眼里没有毛主席,就把他当了典型,他说他也没办法。” 我那时候眼泪已经流干了,只能跪在槐树桩前干啕嚎:“爹,爹你走好啊,我不怨你了啊,真的不怨了。” 巧娥把我爹的房间收拾收拾,就让大军先住那了。大军拖着伤腿给我要剪刀和一个火盆,我给他找来了,于是他就一边咬着牙一边用烧热了的剪刀把伤口里那颗子弹挖了出来。我说你伤还没好,好好歇歇吧,大军就躺在我爹的床上睡着了。 才过了五年啊,雪生没了,我爹没了,巧娥不到三十岁的脸上也出现皱纹了,这些变故像大山一样压在我的胸口,让我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叹气。我本来是想回来过安生日子的,老天却偏偏让我不得安生,难道这都是对我以前做过错事的报应吗?我蹲在干枯的臭水坑前,抽着我爹生前用过的老烟袋锅子发呆,我原本是不抽烟的,可从那天起我就学会抽烟了,用老辈人的话说就是:要奔三十的人了,懂得为日子发愁啦。 我看着臭水坑里的淤泥,上面还有几个像脚印一样的小凹坑,我想,那说不好就是我儿子雪生的脚印呢。我想起我儿子是因为另一个孩子才死的,所以就跑到屋里去看那个正躺在床上的孩子,顺生。我使劲地看正穿着红肚兜兜睡觉的顺生,那时候巧娥还没有告诉我真相,所以我还一直把他当作是我爹的儿子。我看了好久,发现他跟我爹一点都不像,他就像是大街上跟着大人们赶集的陌生小孩,虽然我很努力地去接受他,可还是感觉不到一点亲人味。 顺生,是巧娥自己起得名字,我对他很冷淡,所以对名字也不想关心,顺生就顺生吧,挺好。 我一整夜都没睡,只是轻轻地抱着巧娥,听她讲五年中家里发生的事情。她说我走后宋天曾带人来家里抓我,找了半天没找到就气急败坏地走了,临走还把放在南墙根的一口大水缸给砸烂了。她还说自己娘家人来找我报仇不是她打得小报告,是那个”大传话筒”根水媳妇告诉他们的。那天我在家里打巧娥,根水媳妇听到声音,就悄悄溜过来从门缝里看我们,我把巧娥推到水坑之后她就扭着肥胖的屁股去告密了,所以后来才来了那么多人要找我算账。 听到这我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巧娥娘家人要是知道我又回来了,会不会又找上门来呢。巧娥安慰我说:“没事,他们不会这么快就知道的,他们要是真来了我就跟他们讲清楚,说你改了,知道错了,他们就不会打你了。” 天亮的时候巧娥娘家真的来人了,不过不是来找我报仇的,而是来报信儿的,他说我那个老丈人昨夜里死了,是从床上掉下来脑出血死的。巧娥眼泪汪汪地送走了报信儿人,回来后对我说:“俺爹死了,你也去看看吧,雪生他爷爷死得时候还是俺爹亲手打得棺材,再说他还是你的师父呢。”我磨蹭了半天,心想老躲着也不是办法,就硬着头皮去了。 给我老丈人守了三天三夜的灵,我发现巧娥娘家人并没有收拾我的打算,整天吃的喝的都按时送。我倚着我老丈人的棺材,困了就从地上抓一把麦秸盖在身上倒头就睡。终于等到丧礼那天了。吹吹打打得把我老丈人入土之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就跑到一个偏僻的墙根小解。我感觉有人在后面看着我,就吓了一大跳,我回过头看到一个瘦瘦小小干干巴巴的老头正瞅着我,他的一只袖管空空的,另一只手拄着一根细木棍。老头怯生生地叫我:“小三儿……”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他是谁,老头走近我说:“你认不出我了?我是胡万山啊。” “胡万山!”我惊叫了一声,裤腰带都没系就要跑,老头却说:“小三儿别跑,我有事跟你讲。” 我看没法子了,只好停下了脚步。 胡万山慢慢悠悠地走到不远处的大树下,我随手捡了两块大青砖,我们就坐下来慢慢聊开了。 胡万山先是满嘴喷着白色的唾沫星子骂我,说我下手忒狠,一斧子就把他的胳膊生生砍下来了。我低着头听他骂,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只能不停地叹气,希望他骂完我心里会好受一些吧。胡万山骂着骂着就胡子一抖一抖地抽泣起来,他用那只好手拍着大腿说:“我是地主到底招谁惹谁了,那是我爹和我爹的爹创下的基业,我从来没有做过亏心的事啊,有人让我改革我就改革了,把大半辈子的家产都捐出来了,到头来却还要批我,我想不通啊!你去打听打听,我胡万山啥时候做过对不起乡亲们的事了,那年发大水我光粮食就白送给乡亲们好几囤,我图啥啊?不就图个心安,不让大伙说我没良心啊。你看现在,我却落到今天的下场,没天理啊。” 我不停点着头回他,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胡万山终于把心里的气发完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好大一会都没有说话。 我看他的模样像是要睡着了,就想悄悄离开,谁知胡万山却又开始说话了。 “小三儿,过去的就都过去啦,我也不怪你,这都是我的命啊,先别走呀小三儿,我还有几件重要的事情要告你说。”于是我又挨着胡万山坐下来,我问他:“还有啥重要的事啊,你说吧。” 胡万山那时候已经很老了,说一会儿话嘴角就流出一滩口水,他用袖子抹了抹嘴,叹了一口气说:“小三儿啊,你知道你爹当年是咋变成哑巴的吗?” 那时候我早就知道了真相,因为在我五年前逃跑的时候,刘奉来和王大和已经跟我说了,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那些丢人的往事,就说:“还不是被那个叫黄七的家伙阴了啊,不过我已经报过仇了。” “小三儿啊,你错啦,你爹不是黄七害的,是被刘栓害的。” 我当然装作不肯相信的样子,冷笑着问他:“胡万山,你是不是故意栽赃啊,不能因为刘栓村长批斗过你,就想把屎盆子扣人家头上,然后再让我替你出气吧?” “你咋就不相信我呢,我说得可全是实话啊。” “实话?那你为啥要告诉我啊?” 胡万山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说:“三贵啊,你看我都老成什么样子啦,说不准哪天就呜呼了。我可不想憋着一肚子秘密死去,那样死了都会不得安生的。” 我想,或许胡万山能告诉我点更有用的东西吧,就说:“那你说吧,我听着。” “你爹唱戏那天,我捧着一只小砂壶喝着茶在戏场里转悠着玩。喝到后来茶壶没水了,我就跑到后台要水,就在那时候我看到刘栓正把一包东西往你爹壶里倒,看到我过来了,刘栓就一把抓起茶壶走了出去。我那时还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后来想想他肯定是在下毒,因为唱完那场戏你爹就哑巴了。” “是啊,那接下来呢?” “后来刘栓怕我传出去,就借反革命的罪名往死里折磨我,这你是知道的啊!” 我当然记得,我还在村里跟刘栓干的时候,亲眼看到过胡万山被一次次地批斗,确实下手挺狠的。 “你爹命苦啊,后来不知啥原因就疯了,整天和那个傻子二牛在一起玩,他们一起光着身子跳到河里洗澡,一起躺在大街边上晒太阳。有一次他们不知从哪弄了两面小红旗,就举着满大街跑,看到有女人路过就冲她们笑,有时候他们看到两条狗在大街上走,也要举着旗摇上好一阵子。” 我听着听着忽然又有点难受了,我一直在想我爹疯了之后是什么样子,我真想回到那时候看看我爹,可那些都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回不去了! 胡万山又说:“你爹后来就被村里人骂成‘千人嫌,万人嫌,猪狗鹅鸭不喜欢’的老不正经,刘栓本来是不想管他的,后来东家媳妇儿西家婆姨的全向他哭哭啼啼地告状,刘栓顶不住压力,就把你爹绑起来当着大家的面狠狠打了一顿,没多久就死啦!多好的人啊,咋说疯就突然疯了呢?” 我终于憋不住了,就大声对胡万山说:“胡万山啊,你知道我爹为啥疯了吗?因为他把我儿子变成我兄弟了啊!” 胡万山愣了一下,等他突然想通时就大声喝叱我说:“胡说八道,你爹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我听他的戏听了几十年,他的为人我还不知道,你肯定错怪你爹了!” “可是滴血认亲证明,那孩子是我们家的种啊。” “小三儿,你糊涂啊,你忘了你娘咋死的了吗?” “我娘?”我当然记得我娘是咋死的啊,我记得五岁那年我娘生了一个女孩,我爹就跟他整天跟她吵架,后来那个女孩就不见了,我娘也就投井死了。 “你娘就是这样被你爹逼死的啊,那时候你还小,你娘生了一个女儿,你爹却说不是他的,那时候也是用得滴血认亲,那血没和你爹的溶在一起,你爹就拎起那个婴儿扔到咱村南面的芦苇荡里淹死了,你娘委屈啊,就撇下你们哥仨跳井了。” “那女孩到底是谁的啊?” “后来你爹仔仔细细算了算日子,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啊,你爹那个悔啊,可是有啥用,你妹子和你娘都已经没了。你想你爹这么传统的一个人,又咋会动自己的儿媳呢,你一定冤枉他了!” 我心里就像打翻了调料瓶,苦的酸的咸的辣的味全出来了,难受得想掉泪,就站起来摘了头上戴着的白孝帽子走了,胡万山还在后面喊着:“可不敢再做傻事啊,小三儿……” 七 日子转眼间又过去了一年,大军还在我爹屋里住着,老大不小了连个媳妇儿还没有呢,我和巧娥就开始四处帮他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生产队里的兽医金老六有个女儿叫金花,我就让巧娥去打听打听,巧娥回来后告诉我,那个金花今年刚刚二十一岁,人长得还不错,心眼也很好。 金老六听说是给城里来的大医生介绍自己的女儿,手脚马上就慌了,他生怕自己大字不识的女儿伺候不了知识分子罗大军,就磨磨蹭蹭不肯回话。我一急就拎上几瓶老酒,带着大军直接跑到了金老六的家里,金老六看到大军是个老实厚道的人,才终于同意让我们见见他的女儿。 还别说,俩人一见面就看对眼了,接下来事情也就顺理成章地办成了,金老六同意让俩人年底的时候结婚,但条件是,结婚后大军必须得继承他的兽医职业。大军从来没给牲口看过病,所以心里很没底,我就劝他说:“大军啊,这牲口和人是一样的,都要喝水都要吃饭,医法一定也差不太多,况且把牲口医坏了最多赔点钱,把人医死却要判你个反革命,你想想,还是做个兽医安生啊。”大军想了想,就点点头同意了。 可是结婚前还得先给他找点事做啊,一个大男人整天闲着也不是办法,大军的腿伤早就好了,他也正闲得发慌,于是我又想到了去找刘栓。 我是在齐肩高的玉米地里遇到刘栓的。刘栓看到我,木木地笑了笑就想赶紧走开,我知道,他是因为我爹的事对我心存愧疚。可我心里对他早就没有一点恨意了,反正我爹已经死了,追究也没有用了,就像顺生已经出生了,我再埋怨我爹和巧娥都没有用一样,日子还得过下去啊,能安安稳稳地过,干嘛还要去瞎折腾呢,所以我还是把刘栓当成最好的村长。 刘栓正要走开,我却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刘栓只好不情愿地转过头来。 我说:“村长,你看能不能帮大军在生产队里安排点活啊,让他也挣点工分,好积攒点东西娶媳妇用。” 刘栓抬起头来,眼里闪着泪花盯着我看,直到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他才猛地回过神来说:“好,好,三贵啊,你明天让他来生产队干活就行了,我给他加工分。” 我千恩万谢地想离开,却看到刘栓已经扭过脸去偷偷抹眼泪了。我傻站了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叹了口气就回家了。 从那以后大军就每天跟着我出工,大军刚开始时怎么也学不会干庄稼活,不过后来慢慢习惯了就好多了。 日子像抹了油的绳子,吱溜一声就到了年底。我在院子中间竖起一座墙来,把东堂屋和西堂屋隔开,东堂屋我和巧娥住,西堂屋就让给了大军,让他收拾收拾,当作娶媳妇用的新房。 结婚那天,大军穿着一套从刘栓那借来的绿色军装,上衣口袋还特意别了一支不知道牌子的钢笔。那天的婚礼很简单,来得人却很多:有巧娥娘家人,有我以前的木匠同行。刘奉来和王大和也捏着请柬和红包乐呵呵地跑来了,甚至连二牛都蹲在我家大门口,呵呵傻笑着来凑热闹。我们家好久都没这么热闹过了,巧娥和我都激动得不得了,我感觉比我自己结婚都高兴。婚礼开始前,根水媳妇和巧娥早就做好了当伴娘的准备,刘栓也在我的生拉硬扯下同意充当一回主婚人。 大军背着金花踏过我们家门槛的时候,所有人都欢喜得嗷嗷叫。金花的娘家只剩他爹金老六了,他不会给姑娘打扮,所以一切程序都拉到我们家来办。巧娥和根水媳妇帮金花打扮好了,就一人拿着一颗鸡蛋在她脸上滚几圈,然后根水媳妇又拿着几根棉线把她脸上的汗毛拔掉几根,这就代表金花已经是大军的人了。 伴着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大军和金花终于手挽手地进了洞房。客人们都散了,我和巧娥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自己屋里。我躺下来刚想松一口气就听到巧娥的惊叫声,我赶紧跑过去问她: “咋了?” “你摸摸,你快摸摸,顺生这孩子的头咋这么热啊?”巧娥惊惊慌慌地说。 我看到顺生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就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这一摸把可把我吓坏了,因为那孩子的额头真的太烧了。我和巧娥白天只顾着忙,没有时间看他,谁知道他竟突然病得这么厉害。 巧娥那时已经完全慌了手脚,我拉开门就往大军的屋门口跑。大军俩人刚闩上门就被我敲开了,大军问:“咋啦?出啥事啦?” “顺生病了,烧得吓人啊,你快去看看吧!”我深吸一口气,故作平静地说。 大军一听,就赶紧披了件衣服跟我走。我本以为顺生只是普通的发烧而已,可是大军检查后完却告诉我:“孩子得的可能是脑膜炎,得赶快送医院才行啊!” 我们村只有一个赤脚医生,镇上也只有一个小诊所,要去医院就只能跑到三十里外的县城了。我有些犹豫,谁知大军二话没说背起顺生就走,巧娥也火急火燎地跟了出去,我看情况不对也跟着跑了出来。 我和大军轮流背着顺生往县城跑,等赶到医院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那年冬天很冷,夜里就更冷了,等着挂号的时候,巧娥抱着顺生冷得浑身发抖,我就把外套扒了披在他娘俩身上;大军跑前跑后地去找医生,仔细跟他们说着顺生的病情;只有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只能抱着肩膀蹲在墙角发呆。 顺生终于还是住院了,但四五天过去了烧还是没有退,医生决定再给他做一次检查。检查完了之后,大军脸色沉重地跑过来对我说:“哥,顺生要活不成了,他发烧时间太长,把神经烧坏了。” “那……那咋办啊?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吗?你看你巧娥嫂子,都吓蒙了,你可得想想办法啊!”我指了指坐在病床边的巧娥说。 大军点点头,想了想说:“办法是有一个,就是……就是太冒险了。” “再冒险也得试试啊,反正这孩子也快被你们判死刑了,就死马当活马医吧。”我说。 “哥,我说得冒险是,得找个合适的人给他换骨髓才行啊。被抽骨髓的人身子可能因此坏掉,换骨髓的人能治好的机率也不太高啊!” 我眉头紧皱地拿出烟袋锅子想抽一口,却被大军一把夺了去:“哥,医院不让抽烟,要罚款的。” 我没有办法就熄了火抱着头发愁。巧娥这时站起来说:“抽我的吧,我不怕身子坏掉,我一个女人家就是好好的也干不了什么重活,抽我的吧。” 大军为难地说:“嫂子,你可得想好啊,就是换了骨髓顺生也不一定能治好啊。” 巧娥想都没想,就狠狠地点了点头。 大军又为难地转过脸来看着我叫:“哥……” “还是抽我的吧,我身子硬,抽不坏的。”我闷声地说。 可是等验完之后却只有巧娥的型号和顺生一致,这是我早就想到的,所以我只好叹口气走到一边去了。 没想到的是,换了骨髓之后顺生的命竟真的保住了,不过巧娥却因此大病一场,好了之后腰就再也没直起来,以后的日子吃饭和走路就只能弓着腰了。 顺生这孩子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叫了我一声“大”,我犹犹豫豫没肯答应,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能够叫我“大”了,因为当我们把他带回家后他就突然瘫痪了,话也不能说了,以后的日子医了好多次都没医好。 几年后的一天早上,我和巧娥刚刚喂完顺生吃早饭,就听到大街上传来好多人的哭声。大军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哭着告诉我说:“哥,哥,毛主席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走啦……” 我心里马上就“咯噔”了一下子,他老人家走了,他不要我们了,这以后的日子该咋过啊。 我跟着大军跑到大街上,看到满街都是痛哭的老老少少,刘栓村长坐在自家房顶上边哭边喊着:“老人家不要我们啦,他是嫌我们不听话,乡亲们哪,他是生我们的气了啊……” 那一天,我们最怕的就是太阳落山,因为我们不知道第二天的太阳还能否照常升起。天黑了之后所有人都没有睡觉,所有人都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直到东边的天出现了鱼肚白,红亮亮的太阳又露出脸来,大家才终于放了心。 安生就是在那年出生的。 那个时候,大军早已经从我们家搬出去,自己盖了一处院落,他和金花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名字叫罗浩冉。浩冉比安生大六个月,也就是说,当浩冉已经可以满大街跑的时候,安生却还在我怀里咿咿呀呀地学说话。又过了些日子,浩冉就可以拉着安生的手一起玩了。大军那时候已经成了十里八乡最出名的兽医,整天忙着去给人家的牲口看病,金花整天忙着在家晾晒牲口用的草药,他们没工夫看孩子,我就把浩冉接过来,和顺生安生一起养着。 安生和浩冉这两个小家伙,说起来真他娘的调皮,他们一个比一个鬼机灵,没事干就想法子捉弄坐在床上的顺生,把顺生气得捶着床板哇哇大叫。我就训他们说:“顺生是你们的哥哥,你们要待他好点,再敢欺负哥哥我就他娘的打烂你们的屁股。” 那几年的日子过得出奇的顺溜,很快生产队的大锅就被砸了,我也承包了十几亩果园。我在果园里种了很多的西瓜和甜瓜,打算靠它们多赚点钱,好给安生他们买肉吃,谁知浩冉和安生两个小家伙却让我整天气得头顶冒烟。他们两个等不到瓜熟,就在夜里偷偷摸摸爬进果园里,把每一个瓜都咬上一口,好吃的就把它吃掉了,不好吃的就用草把咬开的口子盖住,再不过瘾就干脆往瓜里撒一泡尿,然后就乐滋滋地腆着圆滚滚的肚子回家。那时候我在果园里养了一条叫虎子的大黑狗,我看到瓜被毁了就生气地埋怨虎子,虎子委屈得呜呜叫,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竟然忘了虎子跟那俩捣蛋小子早就是最好的朋友了,朋友进园它怎么能拦呢。两个小家伙拉着手回到家,还不忘给顺生捎回来几个,喜得顺生不停咧着嘴笑。也正因为这他们没少挨了我的板子,屁股都被打开花了。 每当我打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哭哭啼啼地对我说:“爸,爸,我改啦,再也不敢啦……” 可是每次当我刚刚有点心软的时候,他们就嘻嘻笑着跑得没影了,我也就只好摇摇头,很无奈得看他们跑开。 安生不叫我爹,也不叫我大,而是叫我“爸爸”,我不习惯啊,就问他:“为啥不叫我大,叫爹也行啊。”安生很不满地说:“人家浩冉都叫爸爸,我也要叫爸爸。” 听说浩冉叫知识分子罗大军“爸爸”,我一个小木匠的儿子也叫我“爸爸”,那优越感就腾一下子冒出来了,我也就不再怪安生了。 有一年春天,正是榆钱儿成簇成簇挂在树梢的季节,两个小子又给我惹事了,我是在后来训他们的时候才知道事情原委的。 安生和浩冉同邻家的洪星一起去摘榆钱儿,洪星眼尖看到一条榆钱儿最多的树枝,就像猴子一样很快爬上去把树枝掰下来,想把榆钱儿据为己有。安生和浩冉看着比自己强壮许多的洪星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榆钱儿,只能干咽唾沫,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俩人合起来也打不过洪星,但他们不甘心啊,于是这俩小子转转眼珠坏心眼就出来了。那时候的小孩子们流行玩一种叫“摔炮”的东西,“摔炮”里面有一小片榆钱儿大小用红纸包裹的炸药,炸药被一挤或者一压就会“咚”一声炸响。安生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片红纸炸药,悄悄塞进洪星装满榆钱儿的口袋。洪星看他们两个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以为他们要来抢,就拼命往嘴里大把大把塞着榆钱儿,还不停咕哝着:“这都是我的,不给你们,你们要是敢抢我就揍死你们……” 安生和浩冉早没有抢他的意思了,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洪星,直到洪星嘴里“咚”一声喷出一阵烟雾,他们才哈哈笑着跑开了。后来洪星他娘就找上门来了,说她儿子被炸掉了两颗门牙,要我赔钱。我气得拉过来安生和浩冉就是一顿暴揍,但钱最终还是赔了人家。 提起他们俩人小时候,那好玩的事三天三夜恐怕也说不完:捅马蜂窝被螫,堵人家的烟囱被抓,用麦秸调戏人家的驴子被踢……。 很快他们两个就到了要上学的年龄了,巧娥给他们两个一人缝了一个粗布书包,大军去镇上给牲口看病时顺便又给他们捎了几支铅笔和几个小本,于是他们就背着书包屁颠屁颠地上学去了。 谁知他们去了学校也不安生,学校的老师三天两头跑我家来告状,不是俩人把其他同学给打了,就是把人家小女娃子的发卡给偷了。有一天放学后安生刚一进门就喊:“爸,爸,快来接我,累死我啦!”我出去一看,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因为他们俩人竟然套着一条裤子跑回来了,幸好那裤子够肥,不然非撑坏不可。我看到他们一手提着裤子一手互相扶着对方肩膀,跟打了败仗的土匪似的,就问他们怎么回事。浩冉告诉我说,学校老师要用教鞭打安生,安生就“噌”一下子爬到一棵大树上去了,挨打是逃过了,裤腿却被树枝划烂了,浩冉就只好贡献出一条裤腿共用,俩人一瘸一拐地就走回来了。我看着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人给他们头上一烟袋锅子就了事了。 上了初中之后俩人还在一个班,但都懂事了不少,没给我惹过什么事不说,还能时不时地捧回几张大红奖状。我就跟大军说:“大军啊,要是日子能一直照这样下去,我们还图啥啊,安安生生的就足够啦!”大军也点着头说:“是啊,我们好好供他们,将来让他们考高中,再考大学,我们的任务也就完成啦!” “考大学?我还没想这么远呢,等他们考上了大学,不知道还能不能顺顺当当地过日子。” “当然可以啊,考大学就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过日子啊!”大军说。 我没有说话,只是闷闷地抽着烟,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模模糊糊的,让我有点害怕。 大军给牲口看病看得好,名声也就越来越响,他就干脆在村里开了一家兽医站,生意很好,挣得钱也就多了,于是大军家就买了我们村第一台电视机。那时候安生和浩冉正上初一。一到晚上,大军家院子里就站满了来看电视的人,那场面比村里放电影时还热闹。那时我正坐在大军屋里的八仙桌旁悠哉悠哉地抽着烟袋锅子,看大军噼哩啪啦拧着电视机上的旋钮换台。 有一次,我看到电视上出现一大群学生正举着横幅在街上走,就很惊慌地问大军:“大军,大军,你看世态是不是要变了啊?”大军看了看说:“没事,那是学生们在向政府请愿,咱们的社会主义有个人自由,谁有意见都可以向上面提的。”又过了些日子,我又看到一群学生,他们口号不喊了,街也不游了,只是不吭气地盘着腿在大太阳底下坐着。我就又问大军:“大军,大军,你看世态是不是真的要变了啊?”大军看完后脸色一沉骂道:“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学生,做得太过啦,作死啊。”再后来电视上就没有学生们的消息了,大军说他们都被劝回家好好反思去了。 这让我心里的矛盾疙瘩又开始出现了,我在想,假如安生和浩冉将来都考上大学了,他们会不会也像电视上的学生一样去闹事;他们都成了知识分子的话,还会不会被人当成反革命拉出去批斗;他们要是被批斗了,那我们的安生日子是不是又没办法过下去了。我把自己的忧虑告诉大军,大军劝我说:“不会的,哥啊,你放心好了,世态已经变啦,咱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大军的话让我松了一口气,可是晚上做梦时,我却总是梦到安生和浩冉,我梦到他们去参加请愿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这个噩梦一直持续做到了安生初三毕业。 一个冬天的下午,我闲着没事就开始修家里一架已经坏掉的木排车,那还是当年我拉着巧娥看戏时用过的车呢。修着修着我就听到有人在敲门,我放下手里的活过去开门,谁知还没等我走过去,外面的人就自己走进来了。那是一个高高的,穿着破军大衣,满脸胡子的人和一个跟我个头差不多,皮肤黝黑的中年人。我傻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他们是谁。 那大胡子呵呵笑着拍我的肩膀,那个中年人也不停冲我笑,我突然感觉那笑脸好熟悉,心里不由一阵激动,就声音发颤地问:“二……二哥,是你吗,二哥?” 那中年人也激动万分,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是我啊,小三儿,我是二贵啊……”(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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