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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 载】书法菩提·遗落的宣和书谱(四) ■张晓林

 d大羊 2020-08-28

2020年8月26日《书法报》第30、31期62版

责编:韩秀芳 邮箱:sfbs88@163.com




06

第一章


  父亲蔡准的初恋是从一个妓女开始的,这件事让我终生耿耿于怀。自在保康门街见到那个少女之后,父亲就像丢了三魂七魄,再难忘掉她的倩影,那回眸一笑,还有凝脂般耳垂下的那粒红痣。有几个夜晚,那个少女竟然走进了父亲的梦里,二人携手在山巅奔跑,跑累了,双双跌倒在草丛之上。草丛四围有蝴蝶翩跹。那个时节,天空正有一行大雁南飞。

  对于父亲蔡准的初恋,堂哥蔡高反应得很迟钝,似乎毫无察觉,只看出父亲有些异样,还淡淡地问一句:“是不是有些水土不服?”四年前蔡高跟随蔡襄进京科考,开始一段日子就水土不服,终日病恹恹的。“也许吧。”父亲蔡准答。蔡高没再多问,就青灯黄卷下苦功去了。

  父亲第一次品尝到了相思这杯苦酒,何况还是单相思,更令他倍感熬煎。漫漫长夜,他几乎要发疯了。因为初恋,所以爱得热烈,爱得无所顾忌。父亲背着蔡高又去了几次保康门街,徘徊复徘徊后,终于走进了那处幽静的院落。

  事过多年,等到父亲蔡准谢世之后,我更愿意将他与妓女的初恋看作是一种天意。天意不可违,我深深地相信这一点。我之所以如此深信不疑地说,也是从仙游枫亭蔡家另外一个堂哥身上得到的答案,这个堂哥就是蔡确。

  若按门户远近来衡量,蔡襄、蔡高兄弟二人的祖父与蔡确的祖父同属一人。我与蔡确的血缘关系,同蔡襄、蔡高一样远近,我们的高祖是同一人,也就是说我们之间有着宗族之契。但我和蔡确还有着另一层关系,顺便提及。

  蔡确的次子蔡庄与我的第三个儿子蔡絛(tāo)娶的都是韩粹彦的女儿,我与蔡确就算拐弯抹角连上了姻亲关系。韩粹彦不同寻常,父亲是名相韩琦,他也官拜龙图阁学士。有了这层关系,蔡确这个比我大了整整10岁的堂哥反而疏远了我。蔡确当宰相以后,更是鸡犬相闻而人不相见了。他为何要这样做,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但我终究念在同宗及姻亲的份上,在我当了宰相之后,不久即举荐蔡确的长子蔡懋做了开封府尹,也算对我这个堂哥不薄了。如他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但愿他能含笑九泉。

  现在开始说发生在蔡确身上的那件奇怪的事,也就是我认为天意不可违的关键之所在。这件事已经过去多年,但不能让我忘却丝毫。

  欧阳大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祖籍湖南,宋元祐初年(1086年)在广东做幕官。后来据蔡懋告诉我,这个人并不认识他父亲蔡确,二人之间也没有任何书信来往。然而,这个人却做了个梦。

  他梦见走进一座寺院,外观整洁,好像刚刚翻修过。他走进一间僧舍,见西墙壁题有一行字,墨气淋漓,似刚写上去的。等他看清楚了,不禁大吃一惊。那行字赫然写的是“宰相蔡确死于此室”。

  从梦中醒来,欧阳大春坐在床上发呆,“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因为此时蔡确正当着宰相,深得皇上恩宠。他摇摇头,没有把这个梦放在心上。不久,就听到蔡确被谪迁的消息。

  过一阵子,欧阳大春到新州公干,与同行官员走进一座寺院,觉得熟悉,但肯定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正感奇怪,忽然想起不久前做的梦,便向同行的官员说起,一起寻找到那间僧舍,果然与梦中的毫无二样。

  蔡确贬谪之地,正在新州。新州没有别的寺院,就把他安置在欧阳大春所梦见的寺院、僧舍。过一阵子,蔡确果然病死在这间僧舍。这件事怎么理解呢?只能认为是天意。父亲蔡准那天在保康门街偏偏遇见了小虫,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天意呢?对,父亲那天遇到的少女,名字就叫小虫。

  父亲蔡准走进保康门街妓馆的那一时刻,妓女小虫正手执纨扇,斜倚在画栏上往远处眺望,一副很慵懒无聊的样子。小虫一眼就看见了父亲蔡准,便用手里的纨扇朝他摇了两摇,接着,两颊如花朵般绽开。

  不知她认出父亲没有,但父亲一眼就认出她来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少女。父亲着了魔一般走上楼去,跟在小虫身后,进了她的绣阁。阁内很是整洁,茵榻帷幌也颇不俗气。

  小虫让父亲蔡准靠窗户的桌子前坐下,给他端来两碟时新的果子,笑着问:“第一次进京吧?”没等回答,便又说道:“一看就知道是来赶考的举子。”说着,她在父亲的身边也坐下来。父亲看上去很是紧张,两只手在膝盖周围使劲地揉搓,脸颊涨得通红,额头渗出了汗水,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小虫再一次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别紧张,我给你弹一曲吧。”于是,她站起身,去帷幔后抱出一张琴,调试一下,坐在父亲蔡准的对面,弹了一曲《汉宫秋月》,曲调由高到低,仿佛幽怨的宫女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一曲终了,父亲竟然落下了眼泪。这样的琴曲,在仙游的时候他没有听到过,也只有在帝京,才能如此地一饱耳福吧。

  小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她掏出手帕,替父亲擦拭了泪水,也许是父亲的眼泪打动了她。我也能想象得到,当时父亲落泪的时候,还是个半大的男孩。父亲的紧张慢慢地消失了,他问道:“你名叫小虫,可与柳七词中的虫娘有关系?”“有,那是我的姐姐。”小虫回答。那一夜,父亲蔡准回去得很晚。他回到小院的时候,蔡高已经睡熟了,打着细细的鼾声,时隐时现。


07


  宋仁宗皇帝景祐元年(1034年)的那场科考自始至终透着诡异的气息。父亲蔡准与妓女小虫的初恋一度让他荒废了学业。堂哥蔡高最终发现了其中关纽,一天早晨趁父亲不备,将一满盆的冷水兜头泼了下去。

  父亲从梦境中喊叫着跳下卧榻,水珠从他脸上往下滴落,显得十分滑稽。这盆冷水让父亲清醒许多,他想到了那只飞进书斋的野鸡和老道士淡淡的笑容。一连数日,父亲都显得很安静,他的房间里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

  不久,父亲蔡准和堂哥蔡高走进了科场,结果竟然双双中举,成为同榜进士。多年后我一直认为,是那盆北方的冷水让父亲金榜题名,却让我晚来到世间十余年。至于他与小虫的初恋,我想读者已经知道了结局。

  蔡高中进士后,蔡襄写了一首《喜弟及第》的诗,其中两句是“童襟开慧盈书馆,渐喜芝兰在处春”。意思是说弟弟是个有智慧的人,他的智慧启迪出来能充满一个图书馆,而弟弟年轻的生命春意盎然,像芝兰一般生机勃发。

  那时节,蔡襄在漳州的任期已满,回仙游老家正等候新的任命。蔡高皇榜题名衣锦还乡,兄弟二人得以在家乡故宅团聚,欣喜之情自不待说。稍晚,蔡襄还主持了蔡高的婚礼,可谓双喜临门。

  父亲因在京了结与小虫的最后情缘,大费周章,令他焦头烂额,没能赶回故里与两位堂哥相聚,令他引为终身憾事。

  过一阵子,朝廷颁下诏令,蔡高被选注为长溪县尉,父亲蔡准则被任命为嘉兴主簿。蔡高到任不久,就做了一件轰动朝野的事。这是一件奇案。从这件事上显示出了蔡高是个断案天才。

  长溪县就是后来的霞浦,靠近福建沿海,这个地方的人多以打鱼为生。蔡高到任时正是秋天,一年之中出海打鱼的最佳季节,潮水过后,鱼儿正肥,出海就能捞个船舱满。

  那些天里,渔民脸上都挂满喜悦。

  然而,对于白老妪来说,却是一场灾难。她的两个儿子出海打鱼,失踪了。她痛哭着来县衙告状,说他的儿子被仇人杀害了。县令问她:“你儿子的尸首在哪?”“不知道。”白老妪哽咽着。县令犹豫起来,说:“海上风大浪高,也许是翻船了呢?”“不,就是让仇家给害了。”白老妪很坚决。

  蔡高这时站了起来,对县令说,这个案子交给我吧。明明是桩无头案,根本无从断起,而老妇人一口咬定她儿子为仇人所杀。蔡高相信作为一个母亲的直觉。

  蔡高带上两个捕快,来到海边。捕快不明白来这里干什么,他解释,等白老妪的儿子归来。“白老妪的两个儿子还活着?”两个捕快惊奇地问。蔡高摇摇头,说:“等吧。”他们空跑了一趟。第三天……一直到第六天,他们依旧空手而归。两个捕快等得发急了,底下嘀咕起来:“不知还要跑多少次空趟?”蔡高却一点都不急,他说:“只有跑够了趟,才会有收获。”又说:“快了,等白老妪的儿子一回来,案子也就破了。”“人都死了,怎么还会回来?”“你们很快就明白了。”蔡高很神秘地说。这天夜里又涨潮了。等第二天蔡高带着两个捕快来到海边,果然发现了白老妪两个儿子的尸首,他们被潮水送到了岸边。再加上他之前对老妇人所怀疑的杀人者进行了秘密跟踪,找到了嫌犯杀人的证物。如今,白老妪儿子的尸首也找到了,案子彻底破了。

  长溪县尉任满,蔡高改任开封府太康县主簿。而这个时候,蔡襄正在京城朝中任馆阁校勘一职。太康县就在京城近郊,公干之余,蔡高就到哥哥蔡襄的寓所去,兄弟二人把酒言欢,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在蔡襄的寓所,蔡高结识了欧阳修。欧阳修此时与蔡襄同为馆阁校勘,相从甚密。然而,蔡襄不久南归,刚到仙游老家就得到噩耗,蔡高染上京城流行的疫疾,卒于任上。欧阳修为蔡高撰写了墓志铭,称他为“天下奇才”。

  遗憾的是,我终生未能见上堂哥蔡高一面。因为我出生时,他已经去世了整整6个年头。父亲蔡准同样感到遗憾,科考后京城一别,他没能回仙游老家与蔡高相聚,不想竟成永诀。

  父亲蔡准到嘉兴任主簿后迎来的第一个客人竟然是蔡襄。那时父亲还年轻,十八九岁的年纪。蔡襄漳州军事判官任满,去京城改任别职,路经杭州,特绕道嘉兴去探望他的这个小叔叔。

  对于蔡襄的到来,父亲颇有些受宠若惊的味道,尽管父亲是蔡襄的长辈,但在蔡襄面前,他更像个孩子。所以,他很孩子气地说:“我要请嘉兴的文人雅士,仿兰亭修禊事,组织一次雅集。”

  蔡襄摆摆手,制止住了父亲:“你我叔侄好几年没见面了,别凑那个热闹,找家小酒肆随便聊聊。”然后,他们就去了街上一家名为“小憩者”的酒肆,开始聊起了家乡仙游的一些旧事。三杯酒已过,为了助兴,父亲说他要歌《诗》。在仙游的时候,父亲的歌诗是方圆出了名的。蔡襄击掌说:“喏。”

  父亲就在酒肆里的空隙间,高擎酒杯,作舞步状,情感激越,歌了《诗》中的一首《采薇》。一曲既终,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面色祥和地坐了下来。

  堂哥蔡襄也将杯中酒饮尽,说道:“听小叔歌《诗》,胸中只觉有一股和风拂过,便有鲜花绽开了。”“我每次歌《诗》,心头澄澈,世间尘俗之气尽消,感发向善之念。”父亲说。“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呢?”蔡襄沉思着。父亲也说不明白:“歌《诗》有这种感觉,读《诗》时,感觉却消失了。真是奇怪。”

  二人正说话间,一个老者站起了身。他说:“《诗》本就不是用来读的,而是用来歌的。诗三百篇每首都有不同的韵律,需反复玩味,千载之上的余音遗韵才能犹若在耳!歌咏之际,自当有会意处。”

  老者看了看二人,又说道:“而今人分析章句,推考虫鱼,而强以意求之,岂能得《诗》之神韵?”说完,老者踏着巷子里的暮色,款款而行且渐行渐远了。

  下期预告:父亲蔡准在京城举行婚礼的前夕,周围各县发生了种种异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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