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大观里的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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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是一名通信工程师，85后，喜欢写作，甚爱红楼，曾在学术刊物上发表过有关红楼的作品。

作者

后海的歌

清明是我国的传统节日，人们在这天祭祀扫墓，缅怀逝者。伴随着祭祀活动，人们又在这天踏青、栽种、放风筝，因而清明节又叫踏青节。时值春暮，柳垂金钱，桃吐丹霞。人们行走在如画的春日里又感怀着生命的伤逝，纠结着欢喜与悲哀、痛苦和希望。这些生动的故事和丰沛的情感像一幅色彩绚丽的画卷，在《红楼梦》清明时节的大观园里，徐徐展开。

曹公并未为清明的大观园多写点什么，大约因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宿命，于是再不忍为她们包裹一层又一层拆剥不完的悲情。只是在第58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的故事里，明白注明了“清明之日”，引出了那年清明的欢喜哀愁。

时节未至，皇太妃薨了，这为清明的到来增加了阴雨湿润的氛围。于是老太太和夫人奶奶大小诰命们都去守节。国孝至大，民间三月不许嫁娶，又不许听戏娱乐：“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所以贾府将梨香院里十二个小戏子或分派或遣送，留下来分到大观园里的，也在这时伏下逃不过的悲情。

清明这日，贾母王夫人去送灵未归，男人们呢：“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 这基本就是贾府在清明当日全部的官方祭祀活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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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因祖茔远在金陵，铁槛寺是都中暂寄灵柩之处，于是贾府孝子贤孙们派代表们或真心或假意，前去烧纸祭拜。 我想这些祭灵人里大多是没有哀伤思念的，甚至他们的跪拜也只是纯粹的肢体动作而并无丝毫感恩和追思，否则这份家业也不会被他们折腾殆尽。这是贾府里“孝子贤孙”的清明节。

宝玉因为身体抱恙而缺席。这位“当年国公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优秀后代对家族的祭祀活动好像并未半点惦念，只是因袭人催促出来走走，防止饭后的积食。

春意甚好，大观园里一派繁忙景象：“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乌刂]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香菱、湘云、宝琴与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

有忙着栽种的，也有围观取乐的，春风卷着泥土的芬芳撩拨着人们发梢与衣襟，让人甚是舒心畅快。宝玉拄着拐杖走来，湘云指着种藕的小船打趣两句。似乎这里并未出现“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惆怅，所到之处阳光明媚，欢声笑语。农业栽种有条不紊，一派生机勃勃的繁忙景象。

可是宝玉到底还是流泪了，不是为怀念祖先，更不是因为湘云调侃了他的痛处。只是因为：他抬头见看见了杏树花落，已然“绿叶成荫子满枝”。于是宝玉伤春，想到了已经婚配许人的邢岫烟，想到了频频婷婷的妙龄少女也会“绿叶成荫子满枝”；又想到杏树终会子落枝空，而岫岩也会容颜将老，于是甚是感伤。

不为仕宦礼教，不为灵牌祭物，只为世间转瞬即逝的美好。这，是宝玉的清明节。

呼一声高声咒骂，惊飞了落在枝头的雀儿，也惊醒了痴迷中的宝玉，引出了一次真正哀痛不已的祭祀。小生藕官，小旦药官，因戏里常伴夫妻，于是日久生情假戏真做。后来药官死去，藕官伤心不已。在清明这日，冒着被驱逐的危险，在院子里点着了捎给药官的纸钱，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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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种情感有悖常理甚至人伦，但却绝对真挚。后来宝玉感叹这份清奇与纯真，自觉是“须眉浊物”玷污了世界。这是一位配角甚至龙套低到尘埃里的祭祀，这是藕官的清明节，也是世间众生的清明节。

第58回的故事就此完结，可是清明的故事却并未画上句号。前文已经说过，清明不止祭祀，还有踏青、栽种、放风筝。说起风筝，总让人想起三姑娘贾探春。

在第5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看见正册里关于探春的描述：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尽管程高本续写情结与愿意有些出入，但探春远嫁的宿命毋庸置疑。探春即凤凰风筝，于清明时节放飞于远方，而且，贾府亲人手中的线被割断了。

第70回，文中先是出现了探春生日（探春生于三月三），后又提到“暮春之际”，可知是清明前后。众姑娘凑在一起填诗，后因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了树梢上，引起了大家放风筝的兴致。紫鹃忙着为黛玉放晦气，宝玉要了大鱼又要螃蟹，宝琴有一个大红蝙蝠，宝钗的是一连串七只大雁，大家兴奋着叫喊着好不热闹。探春放了一只凤凰风筝，映衬着探春的才情和地位。风筝飞得很高很远，探春就要像紫鹃一样把线齐根剪了放晦气，忽然被不知何处飞来的又一只凤凰绞在一起，正难解难分的时候，又莫名来了一个“囍”字。三根线缠绕着，像探春解不开的命运，于是风筝线就这样绞断了，被迫的，无奈的。

我们无法看到曹公笔下探春清明时节登船远嫁的文字，但我们可以想象这只坚强明理美丽有才的凤凰是何等的哀伤和决绝。清明时的分别即是一次祭拜，封存在棺椁里的，是半生的亲情和爱恨纠缠。在此附上那首《分骨肉》，一句“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是探春的清明节。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分骨肉》

其实，被曹公欲盖弥彰的清明又何止探春一例。从前80回文本中已死去的秦可卿、金钏、尤二姐、尤三姐、晴雯，到遗失文本里注定要死去的黛玉、元春、迎春、凤姐、香菱，哪一位不是映在清明时节千红万艳中的香魂一缕，哪一位都值得用心写下一篇《女儿诔》，于月下花前轻轻奉读。

若干年后，还有谁，能够记起这些红楼女儿们，素衣素颜，清茶一杯，新水一盏，心诚意洁，祭奠所逝：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芙蓉女儿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