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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画记】八大山人:苍劲浑朴,翛然无俗韵(上)

 真友书屋 2020-08-29

八大山人是明末清初著名的画僧,与弘仁、髡残和道济并称为“清初四画僧”。然而从他的人生经历来看,把他称为“画僧”似乎并不合适。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乃明朝宗室后裔,祖上是朱元璋第十六子朱权。永乐初年,朱权改封南昌,他的后裔在江西分为了八支,每一支均被封王,朱耷属于弋阳王这一支。朱耷出生于明天启六年,到崇祯十七年明朝灭亡时朱耷19岁。转年,也就是公元1645年,清兵打到了南昌,而后经过一系列战争,到1649年也就是清顺治六年,清兵再次占领南昌。

在明末战争期间,朱耷一家躲到了南昌附近的山里。据说,他也曾联系一些人商议抗清之事,最终事不可为,于是他在顺治五年出家为僧。

八大山人(朱耷)《鱼图册》上海博物馆藏


朱耷出家的时间大约有20年,邵长蘅在《八大山人传》中有如下一段描述:

住山二十年,从学者尝百余人。临川令胡君,亦尝闻其名,延之官舍。年余,意忽忽不自得,遂发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走还会城。独身倘佯市肆间,常戴布帽,曳长领袍,履穿踵决,拂袖翩跹行,市中儿随观哗笑,人莫识也。其侄某识之,留止其家,久之疾良已。

看来,朱耷出家后,曾经有很多人向他学习,大概因为学问好,当时的父母官还把他请衙门里去,没想到一年多后,他竟然发了狂,焚烧了僧衣,而后流落街头,直到某天他的一个侄子在街上认出他,把他带回了家里,经过一番调养,才慢慢回复正常。

对于这段事,陈鼎所撰的《八大山人传》也有类似说法:“甲申国亡,父随卒。人屋承父志,亦喑哑。左右承事者,皆语以目,合则颔之,否则摇头。对宾客寒暄以手,听人言古今事,心会处,则哑然笑。如是十余年,遂弃家为僧,自号曰‘雪个’。未几病颠,初则伏地呜咽,已而仰天大笑,笑已,忽跿跔踊跃,叫号痛哭,或鼓腹高歌,或混舞于市,一日之间,颠态百出。市人恶其扰,醉之酒,则颠止。”

八大山人(朱耷)《鸭图册》上海博物馆藏


这段话中的“人屋”,乃是朱耷的号。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号呢?陈鼎解释说:“人屋者,广厦万间之意也。”陈鼎还说朱耷嗓音嘶哑不善言谈。通过陈鼎的记载,朱耷的这个毛病应该是其父亲的遗传:“善诙谐,喜议论,娓娓不倦,尝倾倒四座。父某,亦工书画,名噪江右,然喑哑不能言。”

那时的朱耷经常用眼神向身边人表达他的意思,某天他突然出家为僧,改号为雪个。雪个为何意,未见相应的解释。在陈鼎的笔下,朱耷也得了疯病,但他的记述中还有一个有趣的细节,那就是街坊们讨厌他疯病发作时的样子,经常给他喝酒,因为他喝醉了之后,就安静了下来。

顺治十八年夏,朱耷来到南昌之后,约了几位朋友找了块场地,耗时五六年建起了一座道院,这座道院最初名为“青云圃”,后来“圃”字改为了“谱”。朱耷同时也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叫做朱道朗。朱耷在青云谱生活了一些年,在他62岁时,将道院交给道徒涂若愚来管理,而这时的清政府也不再追剿明宗室子孙,他也就从此还俗。朱耷返回南昌城内生活,住在了亲戚家中。康熙二十七年,宋荦任江西巡抚,此时的常州人邵长蘅也住在南昌,邵长蘅曾经人介绍前去拜访朱耷,两人相见后天降大雨,于是邵长蘅就跟朱耷在一座寺庙内住了一晚上,之后邵长蘅写出了那篇《八大山人传》。

然而邵长蘅与陈鼎为朱耷所写之传,都未曾提到朱耷做过道人这件事,正因为如此,朱耷出家而后还俗这件事没有疑义,而是对朱耷是否又转信道教有着不同的看法。从历史资料来看,朱耷确实做过道人。康熙年间,江西按察使司周体观写过一篇《青云谱道院落成记》,该记中写道:“……逮有明之末,宁藩宗室裔,自称八大山人者,伤世变国亡,托迹佛子,放浪于形骸之外,佯狂于笔墨之间,后委黄冠,自号良月道人,又字破云樵者,访历代之仙踪,爱天籁之山水……于是赎已失之基址,倾囊藏以建修。……则青云谱之名于斯树焉。……其友章松樵为青云谱道院落成,请记于余,余固乐为之记。”

八大山人 《仿董北苑山水图轴》荣宝斋藏

周体观的这段记载中虽然没有提到朱耷这个名字,然而却说到建造青云谱道院的人乃是明末宁藩宗室,此人自号八大山人。因为明朝的灭亡,使得八大山人成为了僧人,接下来他发了狂,再后来又转入道教,并且自号良月道人。“良月”二字合在一起正是朗字,而朱耷此后改名正是朱道朗,字良月。如此说来,建造青云谱道院的人正是朱耷。

虽然这段记载写得很明确,但后世有些学者还是强调邵长蘅、陈鼎以及龙科宝等人所作的传记中都未提及朱耷信道之事,所以有人认为周体观的这篇记乃是后人伪托。然而李旦在《八大山人生平事略及有关问题考证》一文中反驳了这样的认定,认为虽然那些传记中没有提到朱耷为道,但是:“各人所记的时间不同,接触面不同、着眼点也不同,而且传文篇幅都很简短,只有互相印证补充,才能较为全面。”而后,李旦举出了青云谱《净明忠孝宗谱》以及青云谱祖宗堂牌位等证据,因为这两者都记载“朱道朗号良月又号八大山人”。

其实无论朱耷是否出家为道,都不影响他在中国绘画史上的重要地位,因为他的绘画风格已然有其独特的面目在。俞剑华在《中国绘画史》中说:“即以画论,如道济之奇肆,八大之精练,龚贤之纯厚,髡残之苍老,梅清之秀逸,弘仁之高简,陈洪绶之古雅,查士标之爽利,邹之麟之萧疏,萧云从之精致,吴山涛之雅淡,以及方以智、冒襄、傅山等,莫不各有其独特之丰采,足以辉耀当时,烜赫后世。”在这里俞剑华给明朝遗民画家每人予以两个字的凝炼概括,而八大山人为其中之一。

感觉对岸就是目的地


如陈鼎所言“性孤介,颖异绝伦。八岁即能诗,善书法,工篆刻,尤精绘事。”朱耷天资聪颖,8岁就能写诗,并且从小在书法上就有独特面目,同时还会篆刻,然而在这么多的才能中,他的绘画最为出色。其绘画成就达到了怎样的程度呢?陈鼎在此传中有如下形容:“尝写菡萏一枝,半开池中,败叶离披,横斜水面,生意勃然。张堂中,如清风徐来,香气常满室。又画龙,丈幅间蜿蜒升降,欲飞欲动,若使叶公见之,亦必大叫惊走也。”

朱耷的画作十分传神,他画的荷花挂在屋堂里,能够让人觉得清风徐来,香气满室,而他画的龙更是让人感到好像要从纸上飞起,如果叶公看到,肯定又被吓得惊叫而跑。陈鼎的所言略显夸张,邵长蘅的记载则可能更贴近事实:“山人工书法,行楷学大令、鲁公,能自成家。狂草颇怪伟。亦喜画水墨芭蕉、怪石花竹及芦雁汀凫,翛然无画家町畦,人得之,争藏弆以为重。”

邵长蘅首先说,朱耷的书法很棒,他的行楷最初是临摹王献之和颜真卿,而后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同时他的狂草也极有气势,他所画的山水花鸟因为没有受到传统的束缚,故而别有生气,所以他的画作特别受时人追捧。

现代化的八大山人纪念馆


能够有所成就的人,大多都极有个性,朱耷也有很多怪僻,邵长蘅在《八大山人传》中写道:

饮酒不能尽二升,然喜饮,贫士或市人、屠沽邀山人饮,辄往;往饮,辄醉,醉后墨沈淋漓,亦不甚爱惜。数往来城外僧舍,雏僧争嬲之索画;至牵袂捉衿,山人不拒也。士友或馈遗之,亦不辞。然贵显人欲以数金易一石,不可得,或持绫绢至,直受之曰:“吾以作袜材。”以故贵显人求山人书画,乃反从贫士、山僧、屠沽儿购之。

朱耷的酒量不大,但又特别喜欢喝,一些市井朋友常常邀他去喝酒,他通常都会应约,并且喝到兴起,就开始作画,那些画作也就被邀他喝酒的人拿去,他也无所谓。然而,达官显贵让他作画时,哪怕给再多的钱他也不肯画,因此显贵们只好从那些市井百姓中去购买朱耷的画作。但是,喝醉了之后的朱耷究竟怎样作画呢,可由陈鼎的记载得知:

山人既嗜酒,无他好,人爱其笔墨,多置酒招之,预设墨汁数升、纸若干幅于座右。醉后见之,则欣然泼墨广幅间,或洒以敝帚,涂以败冠,盈纸肮脏,不可以目。然后捉笔渲染,或成山林。或成丘壑,花鸟竹石,无不入妙。如爱书,则攘臂搦管,狂叫大呼,洋洋洒洒,数十幅立就。醒时,欲求其片纸只字不可得,虽陈黄金百镒于前,勿顾也。其颠如此。

根据陈鼎的记载,朱耷是先泼出大片大片的墨影,然后再在泼出来的大片墨影上点染,使墨影变成看丘壑、花鸟著园林等,最后呈现出一幅漂亮的画作,可见朱耷有着极强的构图能力。那么问题来了,醉后尚能精巧构图的人,他究竟是真疯癫还是假疯癫呢?在他拒绝持金求画者时,他又是如何分辨对方是显贵的呢?因此,他的真疯与装疯,确实值得推敲。

八大山人墓全景

张潮的《虞初新志》卷十一中收录了陈鼎的《八大山人传》,而张潮本人在此传的后面写了一段“太史公曰”式的按语:

予闻山人在江右,往往为武人招入室中作画,或二三日不放归,山人辄遗矢堂中,武人不能耐,纵之归。后某抚军驰柬相邀,固辞不往。或问之,答曰:“彼武人何足较,遗矢得归可矣。今某公,固风雅者也,不就见而召我,我岂可往见哉?”又闻其于便面上,大书一“哑”字。或其人不可与语,则举“哑”字示之。其画上所钤印,状如屐。予最爱其画,恨相去远,不能得也。

在这里,张潮记下了一段自己听来的故事:那时的朱耷已经有了很大名气,江西的一些武官经常强行把朱耷弄到自己家中命他作画,他们把朱耷关在屋中,一关就是两三天,而朱耷为了能够离开,竟然在他们家中正堂拉屎,令到那些武官受不了,只好把他放回。“遗矢得归”,这种脱身之计也真的只有朱耷才能做出来,想来他面对这种情况十分愤怒又不能发作,只好以疯癫来表达愤怒,而其做法果真有效。张潮还听说,朱耷会在扇面上写个大大的“哑”字,当他讨厌某人时,就会出示此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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