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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做一条有痛感的鱼

 wheatfa 2020-08-30

进入后中年时代,乐趣越来越少,能带来欢喜的消息大都是关于有钱的被骗、当官的被抓、女星变丑、男星被绿之类。当没有类似新闻的时候,我就到朋友圈里随手扒拉出几个人删掉,被删的那些,要么就是特别励志,要么就是炒股赚了钱。对于晒美食或磨皮过度,我历来很宽容,至少赏心悦目。宣扬快乐、享受人生并非不厚道,但对别人过度的欢欣鼓舞有些不爽也是我的情感自由,我能任性做的事情恐怕也只有这些了。

前几天,和一众青年才俊在上交所旁边的小南国吃午饭,因为年纪最大,我被安排坐在主位。席间,我浏览了一下微信,若干没有见过面的朋友纷纷在转发祖国西北某地发生的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件,我想看细节,可文章已经打不开。我知道这不是一个令人振奋的话题,可还是倚老卖老,嘴贱提到此事。不出所料,在座十来位金融界人士几乎都是一脸茫然。 

我很知趣地转移到别的话题,才算少许缓解了尴尬。我的感觉是,众人对不幸事件的态度,基本是三个“不”:不知道、不关心、不敢说。

我有点纳闷,半年前那个什么亮的时候,人们分明是点过蜡烛的啊!股市的牛犄角刚从水里露出来,难道就已经让人们不再关心别处发生的事情?难道如今的俊男才女们不再具有同情心?

显然不是。接下来的话题是关于吃,大家发言立即踊跃起来。我左边的Y女士说:哎呀呀,散养的猪羊是好吃,可是他们怎么能够下手去杀?想想都蓝瘦。我右边的X小姐说:哎呀呀,我从小看不得别人杀东西,连鱼都不敢杀,二十来岁看到别人杀鸡还会掉眼泪。 

我立即对Y女士和X小姐给予充分肯定和赞扬:她们对动物痛苦的关心反应了人类的共情、同理和善意,这是时代在发展、文明在进步、祖国在富强。我们小的时候在农村,如果哪家杀猪宰羊,那注定会成为一个奔走相告的节日般的事件,我们小孩子都会跑去观赏,谁会去关心动物的感觉?城里的淑女们永远无法想象作为乡下少年的残忍。 

伴随着关于如何以人道主义方式宰杀动物的讨论,我们欢声笑语,将桌上的红烧肉、牛排、鲑鱼、草鸡、鳝糊等各路美食消灭干净。请不要误会,我并不认为爱护动物并对猪羊予以临终关怀就要戒掉肉食,大家吃好喝好,我自然欢喜得很。

我想到的只是,对于和谐社会里岁月静好的人们来说,他们并不愿亲临其境,也不愿设身处地,他们内心是希望远离一切痛苦的。只要动物不是我杀的,只要它们被杀的样子我没有看到,那我尽可大快朵颐。同样的道理,眼不见心不烦,发生在他乡的事情只要被屏蔽掉,便与我无关,不会影响我的快乐,不会导致我的痛苦。

我绝无意抱怨一起吃饭的这些专业人士,他们勤奋、自律,前程似锦。由此延伸,我也无权指责他人对远方苦难的漠不关心,每个人都有现实的压力、具体的目标以及随手可及的快乐。如今,人们已经习惯于把快乐当成圆满人生的目标,快乐变成了技巧和学问,快乐拥有了指标和参数。而当快乐与流量、粘性、转化率这类名词一起出现在公司年报的时候,当快乐已经被定义为人生的主旋律,谁还愿意去理会那些视野之外的不幸与苦难?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但周围追求幸福与美好的善良的人们对他人苦痛的回避,却让我想起基督教堂和宗教艺术里随处可见的那些让人不敢直视的雕塑或画面: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圣母玛利亚怀中的死去的耶稣。基督教是不是、以及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提醒教徒们感受痛苦?或许,不管人们如何向往快乐,痛苦才是世界的真实。只不过,人们常常缺乏面对真实的勇气,也丧失了感受痛苦的能力。

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快乐的人,我多年的朋友小冬认为我写东西都是无病呻吟。事实上,我也的确经常质疑自己窥视阴暗或钻研苦痛是否有什么高尚性。我有一位朋友P君,农村长大,军校毕业。在家里,他孝敬父母,爱护妻儿,绝对不愧于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这些称谓;在单位,他是一位勤勤恳恳、不辞辛劳的高管,为人低调,做事认真。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位坚定的爱国者。和P君相比,我显得懒惰、颓废、灵魂邪恶、神经错乱;我能深刻地感到,他比我幸福,没有我那么多的纠结和不满,每天都能睡个好觉。

这里却有一个Irony(反讽),我自以为了解并欣赏P君,但愤慨于塑造了P君的那个强大的东西;与此同时,如果P君了解我并知道我内心在想什么,我个人就会成为他憎恶的敌人。但我又错在哪里呢?这个问题,我想过很久,我的“罪过”其实是源自我的痛感。痛感是我与P君的最大的区别。

不管人们如何赞美快乐,我最想珍藏的永远是卑微的痛感。

我不是一个素食主义者,在对素食主义者心存尊重的同时,我也注意到,有一类素食者不吃牛、羊、猪等哺乳类肉食以及鸡鸭肉,但会食用鱼虾,理由是哺乳类动物被宰杀时有很强的疼痛感,它们有主观意识;而鱼虾之类非常笨,没脑子,没有记忆,被杀的时候不会感觉到疼痛。从这个意义上说,哪怕是作为动物,还是有痛感比较好,不然连最慈悲的人都不会放过你。

进化论有一个推断,世界上最早的动物是鱼类。上千亿年的时间里,由于环境的变化,一些感受到痛苦的鱼慢慢变成两栖,进而生出四肢,进而成为哺乳动物,进而变成猿猴,进而变成了直立的人。而那些留在水中的鱼虾,经过了亿万年,仍然只是人们餐桌上的美味。可见,有痛感,能感受到环境的险恶,才有可能成为“非鱼”,被吃掉的概率也总归会低一些。

与P君相比,我的愤怒和负面,的确并不高尚:他能成为模范公民,而我永远不会;他能成为《美丽新世界》里那些幸福的阿尔法,而我只愿做野蛮的约翰。最终,他能毫不迟疑地为了集体成为一个勇敢的战士,而我不会响应任何他人的号召拿起刀枪。我不愿意成为幸福的鱼儿,痛苦的感受让我痴迷,让我清醒。如果我必须是鱼,那我一定想成为一条能感受痛苦的鱼,有痛感,才有进化的可能。

在小南国吃过饭后,有个朋友也给我转来一条消息,关于某地发生的事情,她很愤怒,也很无力,叹息什么都不能做。我想起她有时会去照顾那些流浪猫,就对她说:天下有很多小狗小猫无家可归甚至失去性命,你能做的很少。但假如你在路边看到一个受伤的小猫,我相信你一定会去照顾。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你已经在做事情。有时候,交流也是行动,只要感觉到痛苦,就没有麻木。可怕的不是没有效果,而是无动于衷。

曼雷在巴黎蒙帕纳西公墓的墓碑上,刻着这样几个字:Unconcerned but Not Indifferent。我不知是否可以这样翻译:

我不屌你,但不是不介意。

202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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