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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遗产

 良见 2020-08-30

        去年,我春节后回家,第二天就赶回了老家。父母已去世十多二十年,老家还有兄弟和同爷爷的堂哥两家以及一些族人。


        很凑巧,我回去的上午,正赶上兄弟叫来挖掘机,将我们家已是危房的老房子推倒。看着自己童年生活过的高大的木楼房子,瞬间就被推倒,我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父母在,尚有归途。老房在,仍有念想。老家的老房子是父母留下的遗产,虽然我早已明确放弃了继承权和处分权,但在那一刻,心里仍然很不好受。


         老家在一个老院子里。院子之老,在于已有几辈先人生于斯,长于斯,长眠于斯。我们这一带,是我们家族的大本营。我们院子住的基本上就是族人。院子背后,是一片坟地,是祖辈长眠之地。院子虽小,仅七八户人家,但它的建筑气势,仍然是高大庄严气派,还有一个带神龛的大堂屋。堂屋前,是长条石砌成的有两个紧邻的小坝子的一长两短三部分的宽大的台阶。


         而我家的房屋,作为父母留给我们的遗产,其价值是非常珍贵的。它是解放后才修建的,可以说是农民翻身得解放的一个见证,是走向新生活的起点。


       祖父很早就去世了。祖母一个人好不容易把父亲和大爹两弟兄拉扯大,又给他们各自成了家,便剩下最后一件大事:修房子。父亲和大爹两弟兄兴冲冲地领命而去,到附近的木桥沟深山沟砍树子修房子。结果大爹却在一个夜里炕木料时,被突然垮下的木料压死了。祖母一边安慰大妈,一边带领父亲他们抓紧修房子。我家的立材串架结构的木楼房子,木楼结实、宽敞,木料都是上乘的,它其实饱含着悲苦。


         父亲给我们留下的,不仅是老房子这个"壳",还有更珍贵的一个大石仓。


         石仓在老家底层的中间位置,楼梯房中。我家上木楼,有一乘宽大的木板楼梯,不可移动,祖母后来病了上下楼不方便,就扶着边上的墙壁一瘸一拐上下的。这间房原来是我们的卧室,仓的位置,在楼梯旁边,原来是床的所在。石仓很大,用厚实的石板和条石砌成,当年费了不少力,是从赫赫有名的九口锅石厂运回来的,到了山上公路边,又找人抬下山来。九口锅石厂的石材原来供给附近的木桥沟水库建设工程,用来建大坝。


        我家的石仓顶天立地,"天"为木楼,地是真的地,只不过,为防潮,仓的底部石板还是离了地面有一尺多的距离。仓能够装一万余斤稻谷,展现了父亲的雄心和企图。当时,正是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不久,父亲正是得其所愿,如鱼得水,他们曾冒险"私分"队里的田地,承包到户令其信心大增。


         父亲建的仓,还有一个大大的"脸面",也就是将稻谷放进去取出来的地方。他安装了活动的木板,一共有二十来块。这些木板是有先后顺序的,再装上去的时候,不能乱拿。有文化的,就在每块木板的外面写上"壹"、"贰"、"叁"、"肆"等大写数字。父亲没文化,不识字,不会写字,他就找来笔墨,将木板在仓上装好,然后在中间从上到下画一个大大的倒"V”,这样装的时候一比对就知道错没错了。


         那个时候,粮食还真是衡量一个农村家庭是否殷实的重要依据、指标。当时,我们生产队就以连年人均分得口粮三百斤而远近闻名,远远近近的姑娘都喜欢嫁到我们生产队,我们队里小伙没有打单身的。农村小伙找对象,有一个程序就是姑娘和父母实亲来家中"看家屋",探虚实,重点就看粮仓的虚实。有的无奈只好去向人借粮来填充自家粮仓,打肿脸充胖子。兄弟媳妇来看家屋的时候,我家正是高光时刻,仓快满了,有上万斤稻谷,不是怕人家来,就怕人家不来!


        我说过,家里的通通不要,当然也包括这粮食。后来,媳妇觉得有点亏,就硬要回家拿了一点木料来做了一张小饭桌和几把凳子。


        有形的房子会旧会变成危房,最后倒塌或被推倒化为无形。而粮食,也有吃完糟完的时候。这些,其实都是父母亲给我们的"鱼",而最重要的,其实是他们给的"渔",捉鱼(谋生)的本领(技术、工具)。而这,其实,父亲早就给了我们了,只不过我当时来不及消化,没有悟出,领悟不深。


         父亲是一个有眼光的人,这眼光来自于他的经验积累。父亲一直是生产队副队长,是一个种田的好手。包产到户时,大家都去抢好田好土,最后差的没人要,队里不得已,实行"优惠政策",将田面积适当打折。父亲接收了这些大家的”弃儿",经过他一番"调理”,第二年大家傻眼了,我家庄稼获得了大丰收,于是又有人眼红了。


         父亲是一个实干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农业如此,做其它就有"捷径"吗?父亲当时接手了一片地,倒满了修水渠的土石。父亲披星戴月,将土里大大小小石块一块一块捡出来,码在土边,竟形成了一道高近一米长约十米的石头墙。父亲还要抽时间将被雨水冲到土边的土,又挑到土的上方,这样,土就变厚了,庄稼自然就好。人们都纳闷,我家的麦苗,最先不咋样,像个黄毛丫头,慢慢就变青秀了,长势越来越好。父亲的密诀其实很简单:"挖土深一点,满锄。"而人们通常挖的是半锄。


         父亲有一点,我是至今也学不好的。那时,我家有大大小小十多块田,十多块土。每年看见稻谷金黄,丰收在望,我是又喜又愁还怕,"这么多谷子,何时打完?何时是个头哇?"而父亲却不慌不忙,神定气闲。他说:"一直有谷子打才好哩!”他说:"打一点总要少一点!"我明白他的意思,总量定了,打一点,总会少一点。而我却总是性急,总想早点打完,没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结果当然是自己搞得筋疲力尽,吃苦不少。而老天爷好像也被父亲买通了,没有为难过他,使他从从容容顺利地把谷子打完。后来我有些明白了,父亲这"不快不慢"其实才是真的快,父亲这"不慌不忙"才是真的忙!


        父亲身上也有我学得好的,那就是爱惜粮食,节约。父亲打谷子,实在不好打的,谷草上谷子粘得多的,他会专门吩咐家人,将谷草晒干后收来单独放。等打完谷子,他再在堂屋中间宽敞平坦的三合土地上,用木棒一把谷草一把谷草地把上面的谷子捶干净。现在,我一直保持着吃饭"三光"的习惯,饭、菜、汤全吃光喝光,这都是受到的父亲的影响。


        不知父亲的这些遗产,兄弟收下没有?


      王良炬   2020年8月30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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