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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推倒的疑案——谈岳飞《满江红》词

 星河岁月 2020-08-31

吴战垒

前段时间读了报刊转载的台湾《中国时报》上孙述宇先生与李安先生讨论岳飞《满江红》诃真伪的文章,后来又读到《羊城晚报》上冯伯恒、黄国声等同意肯定《满江红》为岳飞所作的两篇文章,不禁有些想法,愿写出来质之高明。

我对这首词是持怀疑态度的。怀疑的重要论据已由余嘉锡先生和夏承焘师说过了,尤其是余先生指出这首词从不见于宋、元人著录和称引,沉埋数百年,突见于明中叶以后,来历不明,以及夏承焘师指出贺兰山在古人诗文中都是实指,从未用作泛称和喻指,因而与岳飞直捣黄龙席的伐金方向相乖背。这两点论据十分有力,倘无确凿的实例,是很难驳倒的。此外,孙述宇先生从词的内容与风格上提出的质疑,也是富有启发性的。在这里,我主要想就《羊城晚报》上的两篇文章提出几点异议。

一、冯伯恒同志在《关于岳飞的(满江红>词》(1980年10月31日)一文中,提出南宋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已收入岳飞的《满江红》,还写了如下的“解题”:“武穆此词,激越豪迈,气吞胡虏。前半阕申述所抱襟怀,后半阕表明所期事业,慷慨悲壮,读之使人奋发。”他注明这一材料是从汪静之选注的《爱国诗选》原词的注释中转引来的。谨按:这是误信了不可靠的第二手材料。查今本《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八《岳武穆集》十卷条下,有如下的解题:“抠密副使邺郡岳飞鹏举撰。飞功业伟矣,不必以集著也。世所传诵其贺和议成一表,当是幕客所为,而意刚

出于岳也。”这里提到了“世所传诵”的“贺和议成一表”,而没有提到《满江红》词。《直斋书录解题》卷七还著录了岳珂撰写的《岳飞事实》六卷、《辨诬》五卷,以及《鄂国金陀粹编》二八卷,续编三十卷,均未提及《满江红》,更找不到冯伯恒同志转引的那一则“解题”。我又检元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有关岳飞的著作,发现其所引《直斋书录解题》除《岳武穆集》十卷条下,“枢密副使”省作“枢副”外,余皆与今本《直斋书录解题》同。由此可见,冯伯恒同志转引的那则“解题”并不出于陈振孙之手。更何况《满江红》并不是一部书,《直斋书录解题》也不会破例为它写—则“解题”的。因而冯伯恒同志认为《满江红》一词,“在南宋时代已被人编列入书,且有解题”的说法是缺乏根据的。

附带在此指出,李安先生《潇潇雨未歇》(台湾《中国时报》1980年9月21日)一文的文末附录中引《直斋书录解题》云:“岳鄂王集十卷,久佚不传。”此亦不见于原书,当系误引。按《四库总目提要》卷一五八《岳武穆遗文》一卷条下,有云;“陈振孙《书录解题》载《岳武穆集》十卷,今已不传。”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引莫友芝《持静斋藏书纪要》指出岳飞的十卷著作完好地保存在岳珂编的《金陀粹编》中,井无“不传”之实,余氏因讥《提要》“不考之甚”。李先生可能是把《提要》的说法误植为《直斋书录解题》了。

二、黄国声、易新农同志《不能轻易怀疑》一文(《羊城晚报》1980年11月20目)主要转述了王起教授对《满江红》词的看法,归纳起来,约有兰点:

(1)贺兰山可用作比喻性的泛称,岳飞是把贺兰山比黄龙府的。他身为大将,不至于毫无地理知识,把进军的目标也搞错了。

(2)岳飞的《小重山》与《满江红》风格不一致,这不用奇怪,因为文学史上兼擅两种风格的作家多得很。

(3)文学史上也有作品历久始彰的先例,如唐末韦庄的《秦妇吟》,湮没九百多年才看到全文,因此《满江红》词不见于宋、元人著录,直到明代才发现,也并不足怪了。

按;第二点是对孙述宇先生说的,这里姑置不论。一、三两点颇值得商榷。

先说其一。夏承焘师在《岳飞(满江红>词考辨》一文中(见中华书局版《月轮楼词论集》)已列举大量例子,说明贺兰山不同于前人泛称边塞的“玉门、天山”一类地名,自唐、宋以迄明中叶用贺兰山入诗者都是实指而非泛称。我们说,以“匈奴”喻“金人”则可,以“贺兰山”喻“黄龙府”则不可,正如用“长安”喻京城则可,甩“广州”喻京城则不可。因为文学的用典和比喻必须有一定的渊源出处和习惯联系。不能自我作古,乱写一气。在这个问题上,我希望持异说者能举出几个有说服力的书例来,证明贺兰山不必实指而可以用作比喻性的泛称。否则先从肯定岳飞的著作权的前提出发,以其不会弄错方向而推衍出贺

兰山不是实指,似乎还不能令人信服。

再说其兰。《满江红》与《秦妇吟》的情况完全不同。韦庄的《秦妇吟》在湮没未发现以前,已见于文献纪录和前人称引,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并载时人称韦庄为“秦妇吟秀才”。此诗全文湮没九百多年,后在敦煌与其他唐人抄本一同发现,故其真实性是确凿无疑的。相反,岳飞的《满江红》词却从来不见于宋.元人纪载,也未被岳珂收入《鄂王家集》,一直到明朝中叶以后才突然出现,而弘治十五年(1502年)首次书写这首词碑的浙江提学副使赵宽,又不说它的出处和发现经过,来历不明,深为可疑。它使人想起梁任公古书辨伪十二条公例的第一条:“其书前代从未著录,或绝无人征引而忽然出现者,十有九皆伪。”尽管岳飞被害时抄了家,文件籍没散失,但这样一首慷慨激昂。壮怀激烈的词,据李安先生考为三十足岁时作于江州军中,则想必其部属中不会没有人知道,何以竟无一字称引呢?其沉埋数百年,一旦重见天日,书写立碑者又何以不庆其历劫重生之幸而纪其始末呢?王起先生引《秦妇吟》的例子,不但不能说明《满江红》的可靠,且适足以反证其为赝作。(赵宽在碑记中提到岳飞另一首诗《送紫岩张先生北伐》亦来历不明,经清人王昶考为明人伪作。)

未了,我还想说明一下:怀疑这首词以至认为它是赝作,并不会“违背我们的民族感情”。余嘉锡、夏承焘、孙述宇等先生虽然一致怀疑这首词,却都不否定这首词的思想价值和历史作用。余先生说:“疑之而其词不因我而废,听其流传可矣。”孙先生认为:“即使不是岳飞所作,《满江红》也仍值得流传下去。”夏先生则指出这首词是激于爱国热情而托名之作,在历史上起过积极的作用,不能与一般的伪诗文等量齐观。作为一个学术问题,辨明它的真伪,乃是一种科学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它并不牵涉“民族感情”的问题。再说即使认其为明人所假托,则依然为我中华民族的作品,而其所以托名岳飞,正显得岳飞声望之隆,欲使词以人传;现在还其历史真相,固无损于岳飞的历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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