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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我心中的桂家坝

 文乡枞阳 2020-09-01

01

桂家坝在池州市的对面,大家平时不愿叫池州,老早叫贵池街,街改区后觉得叫贵池区不习惯,干脆直接叫“贵池”,显得与桂家坝很亲近。贵池与桂家坝,并不是隔水相望,相望无期是因中间有沙洲,有青纱芦苇帐。万里长江,日夜奔腾不息,不忘从中伸出一只手到了桂家坝,毫不吝啬地从黄金水道上打上一个泄金流银的“对号”给了桂家坝。桂家坝人很是骄傲,合同签约、恋爱写信、开具证明……就写“贵家坝”,双方都能接受,畅通无阻。

桂家坝码头,在历史上最繁荣的时候当属那时。以前经济滞后,以后被旱路取代,以后当然是后话了。

枞阳县八十公里长江水道上,桂家坝码头是重要的码头之一,小客轮每天上下游往返这里一次,上至安庆,下到芜湖。需要去更远地方的,继续走水路的,可在贵池下船转乘大客轮,也可以在桂家坝坐轮渡过江,去贵池转乘大客轮,去上海也好,去重庆也罢,都方便快捷。

02

那年的金秋十月,我驮着母亲给我缝制的大花图棉被,以红彤彤的身影,从孙畈车站挤上了去桂家坝的客车。车到桂家坝,我没有急慌慌下车,不必从埂里跑向埂外的小轮码头去抢购一张小轮票,也不用担心人多能不能顺利乘上小客船,而是径直走向与小轮船候船室一车道之隔的“枞阳县运输公司第三车队”大队长办公室。

当然啰,我涂鸦的背景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

来这里,是因为我在这年年初起了念想,下了决心。我赋闲在家,无可奈何的青春,促使我花了一个星期的精力,给县民政局敬爱的方局长写了一封信,恳求他在百忙中为我安置一份工作,以缓解我这烈士之子的徬徨失落。还有一个似乎更充分的理由,我有大货车驾照。

信写好放在小书房桌子上。一同学来访,我们无话不说,他看信后给我改了一个字,“关心”改为“关照”。于是,我又恭恭敬敬认认真真地誊写了一遍。第二天一早,我来到了距家很近的小街,双手虔诚地将信投进了邮箱里。

信发走了,我一下轻松了许多,认为自己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往回走的路上,心里飘飘然,仿佛神灵已为我祷告,万事无忧。

那信誓旦旦的远大理想抱负早在疲惫的心里忽隐忽现,不那么坚定而坚持了;天天捧着的书本,也有点眼花,有点松懈了。蓝天上的白云,终究不过是晚霞而已!我觉得,人还是应该现实点。

十月份,难忘的十月份,那位老革命民政局方局长,经过多方协调努力,在政府各项制度改革的边缘,为我争取了一份难得的工作。于是,我的人生,开始了新的一页。

上班不久,在县政府与邮电局之间的街道上,我见过他老人家一面。我又怕又喜,欲扑上前问候,又想躲开掩羞。

“小鬼,还给我写信。好好开车!”他没听见我说话,看见了我的眼泪喷泉,又拍了下我的肩膀:“小鬼。”

小鬼就这样,一句“谢谢”都没给他。

这是我拿人格担保的一件鲜活的事情,就我而言,就这么简单;就事而言,繁烦复杂,不可言状。

03

大队长徐发苗,黑黑脸庞,短短寸发,高个子大体魄,形象不怒自威。一口枞阳东乡左岗口音,口头禅“我娭毑”在说话时必打前站。

徐大队长接过我的介绍信,说:“我娭毑,小杨,你能到我们单位来开车不简单,我接到通知了,你是有背景的,应该的。你别看我们运输公司是集体单位,现在国家开放了,大家好好干,一定会比六队八队强。好好干,干好了,明年东风141车指标下来,买了新车给你开。”

枞阳县第六车队和池州市的第八车队,都是国营安徽省运输公司下属车队。一台台锃亮威武或拖挂着车厢的浅蓝色大解放,驾驶舱两边门上半月型式草书了毛主席的字体:“安徽省汽车运输公司”,下弦月一排横字“安庆公司第六车队”或“池州公司第八车队”。这两支车队,是枞阳县境内及沿江大部分地区城乡公路上,最活跃最耀眼的车队。

大队长对我说完这些话,在场的几位司机都惊讶地看着他。后来得知,他的东风141新车,已经允诺了好几位师傅了。我没有诧异,我认为大队长是有水平有策略的。“好好干,干好了……”不就是工作法宝吗?从此我喜欢上了他的风格。

04

进进出出的大小船舶泊满码头,进进出出的货物上上下下堆积在岸上埂上。枞阳县运输公司第三车队在原来的、枞阳县搬运公司桂家坝搬运站的基础上,大张旗鼓,隆重成立了。

百来号工人穿披肩、搭汗巾,哼唱着号子,驮着沉重的货物,走在一尺多宽的跳板上,上下搬运货物,没有带皮带的运输机,就这样机械地日复一日,热火朝天地辛勤劳作着。他们接到筹码迈步走向跳板,跟着跳板的弹性合着脚拍子走在上面,不能与跳板弹性反着落脚,不能有半点马虎,那暗流汹涌的江水就在他们的脚下,随时可以吞噬他们和他们肩上的货物。其中的艰辛,可以想象。

而打赌,是工人们最活跃的一桩事,也是我的开心一刻。但要摸准了大队长不在家,管他们的小队长就佯装不知,晚上赌资的酒有他一盅,打赌常是与酒捆绑在一起的。三袋尿素一肩驮下码头或是两麻袋稻谷一肩扛上货船,输赢不多,一至二斤的下枞阳酒厂出品的山芋干酒。这个赌打的不光是力气,与老道和韧劲也是分不开的,并且只能赢不能输。为什么不能输呢?不是一两斤酒那么简单,往往输的地方是在让人心虚的跳板上,货掉长江人落水,财产与生命啊!

一阵吵闹,引来看热闹的,惊动了桂家坝巴掌大一块驻扎着的各个单位或单位联络站的人员。到傍晚快下班的时候,客运码头已经完事歇息,没有了流动的旅客,大家不顾身份,与大姑娘小媳妇挤在一起,而所有人的情绪,又随搬运站工人打赌的画面起伏不定。

吵闹声是为了赌资多少,汤沟镇上青壮派刘哥和王哥在较量。刘哥一边驮尿素下船一边扯起嗓子:“累了一天到晚,谁不精疲力竭了。三袋化肥,没有五斤酒也绝不能少了三斤。”

“五斤驮三袋,没有先例;三斤,我也不能答应,坏了规矩,大家说我不会做事。”王哥卸下货物,精神抖擞,手舞足蹈,尽嗓子甩,他的理由必须让同志们都听见。

吼来吼去,苗头要憨火了,工人们见的多,憨火就歇伙吧,可扫了岸上天天见面的本地人兴趣。

资历最深、搬运站元老级的老王说话了:“小刘,你昨晚和你小胡可在一起了哉?”

老王的声音不大,可马上被人大声地学舌了:“刘哥,你昨晚见老婆了吧?谁不知道刘项羽威风啊,你不会怕了老婆吧?”

岸上人轰动一笑,刘哥耐不住了:“怕个球。”

刘哥怕什么呢?那可是众望所归的。老王跟在他后面不断叮嘱:“不可掉以轻心,切莫心慌意乱。”

岸上没有了喧哗,工人收了骚动。调度室小方站在我身后,人多拥挤,她借势大方到把下巴壳搁在我右肩膀上,她悄悄的话在喘气:“刘哥今天好像不好……”此话没说完,面前的刘哥连人带货下了长江。

在大兵团面前,万里长江非常识相,留货走人。几个青年工人陪着刘哥上了岸,热闹的人们怏怏走了。

横埠供销社不担负三袋尿素的损失,第三车队不担负三袋尿素的损失。老王头牵头,由刘哥相与的、经济宽裕的,凑份子弥补。我光棍一枚好支配钱包,给刘哥拿了五十元。刘哥这次玩笑大了。

晚上食堂里,喝酒的工人仍旧在喝酒,但没有了往日猜拳行令“哥俩好呀、五魁首……”的吆喝声了,大家心照不宣,以示对白天那事检讨,不能好乱喜祸。离家路近的及汤沟街上的工人,也骑着自行车匆匆回去了。

05

小方姑娘,比我早来这里顶职上班。她上过码头,干过搬运工作,参加了重体力劳动。扛大包,能挑一百多斤的煤和黃沙,那可是整天整天地,毅力可谓刚强。她体质健壮,身材优美,饱满的身材有点不适宜体力劳动的挥洒自如,但她劳动的舞姿是眼前这帮壮年最爱的画面。斯文,在这里是很蹩脚的,没有市场的,也是有点虚伪的。他们中有人拿眼偷着瞟她,起哄了或酒盖着脸就不顾哪里地,直勾勾地望着她,像两束无形的火。甚至有骚包想占她便宜,她甩起扁担好像狠下了心打了过去:“姑奶奶我,是你想象中的耍货吗?想欺辱我,比辱你奶奶还难!”在这方面,她拿得稳,坐得正,从不嬉皮笑脸。其中的秀才带头叫她王熙凤,她也就听之任之,活沷大方,无拘无束地蹦跳,彰显着她体魄的魅力和天性的天真纯洁。搬运站里有了这位倩儿,就像一份原生态的兴奋剂,大家干活不累,精力充沛。

不久,小方成了货车和大型拖拉机调度员。从码头工人调往此任,工人们毫无非议。人类除了劣根性,善良美好还是主打的一面。位青葱黃花闺女,刚出校门就整天跟一帮男子汉肩挑背扛,也实在不容易的。

那天大队长宣布了这一消息:“我娭毑,我险些忘记了我们的小方一枝花,险些让那码头上鬼爷给拐跑了。言归正传,我正式宣布,任命方小芳同志为枞阳县运输公司第三车队调度员。”快言快语,像大兵团司令。

搬运队王队长就站起来发言:“小方在搬运队已锻炼成熟,很懂事理,是我们喜欢的小女儿、小妹妹了,有我们在第一线,那里不差她一个,她现在调往哪个部门我们都乐意。”

数台大型东方红牌拖拉机整天在码头上进出,把农资物品送往各个供销社,又从各个粮库捎回粮食到码头,由搬运工人驮上货船运往吃粮票的武汉、上海,工人们对此很是骄傲。

当然,这些短途活儿都是拖拉机队主要活儿,车队里汽车没有长途业务就随拖拉机业务走。这些细节都由小方精心安排。

我在擦车,小方像大姐姐一样笑盈盈地坐进驾驶室,歪着脑袋看着我:“是去祁门拉木材?还是拉螃蟹去汉口?”

“谢谢啦!小方姑娘。两地我都不想去。拉木材山高路窄盘山公路,又超长超载很危险。去武汉,黄梅县、黄陂县各处都在修路,行车难,车容易坏,很麻烦。”

她盯着我不松眼:“有货主押载,吃香的喝辣的,你还嫌这嫌那。到底是真是假?去不去?不去,把行驶本子拿过来。”

她伸出手掌,像在讨要。我仍旧擦车,在佯佯笑。她又伸手在我口袋里搜,没摸着,就势狠劲地掐了一下我的大腿。好痛,好痛,就像滚热的美食烫了喉咙,但美美地吞咽了下去。

她看我若无其事的样子,忙说道:“镇定自若,阴,太阴。”

“去,调度大人的调遣,怎能不听?顺便去武汉看看那里的姑娘,比桂家坝的妹儿谁个漂亮,把路单给我。”

“跟搬运站那些鬼爷学的吧?贫了,坏蛋了,小兔子变成小狐狸了。还有一点我跟你说,小轮码头上那些丫头们卖的那些小吃、点心,少去光顾;那里来往的人多,不卫生。”她转身走了一步,回眸一笑:“来拿路单。”

06

小轮码头、候船室和运输公司是紧邻,中间只有一条车道相隔。这条车道不允许任何载客客车和当时兴旺一时的带客三轮车进入,五百米外的长江大堤上是他们卸客、待客的地方,特殊情况另论。五百米车道围绕运输公司那一段,路窄,人流量大,排水是顽疾,终年泥巴糊淖。

我踮着脚横过公司到小轮码头的车道,向候船室外小广场上卖水的、卖稀饭点心的走去。做小生意的姑娘们都是桂家坝小街上人,大方是她们第一长项,黝黑是她们第一特征。我穿过她们的桌凳,她们对我点头微笑,闪身让开我,心知肚明我要上哪里去。

刘红笑着在招待客人,用厚棉布包裏着的钢筋锅里的稀饭冒着热气。不用招呼,她盛了一碗放在我面前,拿个小碟子到隔壁闺友那捡来几根咸萝卜条,与自家的茶干、茶蛋一起用小碟子盛好放在我面前。又两手不停地从箩筐里拿出一块干抹布,蹲下来擦了擦我脚上的白回力鞋、鞋帮上的泥巴,把抹布又丢下让我自己擦洗,她又忙其他的去了。

爱情是含苞的花蕾,心与心是不稳定的电波,时不时一颤一颤,似小鹿小兔一撞一撞,在感应、幸福、发慌。你有这样的经历吗?

今天起大雾,轮船到站晚点了,滞留的旅客有足够的时间找个座位,从贴身的衣服里掏点钱来喝点水或吃碗稀饭呷口点心,这超额的消费回头在家里柴米油盐茶中算计节省下来。

今天生意很好,刘红从家里拿来几回的稀饭、小菜、茶干和茶蛋了。码头上不准生火做饭煮食品,闺友们所卖的食物都是头天晚在家烧煮好了的,从早晨开始,各摆各的桌凳,各做各的生意,在这大杨柳树下,井然有序。

小方来了,手里拿着行车路单,对着我说:“你小杨就喜欢到这大杨柳树下来,杨柳叶子马上要枯萎完了,有荫要凉,无荫要阳,你图什么呢?大雾天。食堂里大锅饭不吃,吃这流水席。坐在这里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搁,说话都不利索了,何苦?”无奈的表情似恨铁不成钢,接着又说:“我就知道,同事的话你就是听不进去。”她拿嗔怪的眼神轻轻地挖了我一下。

平时落落大方的红红听见这番话脸就红透了,想收起这窘态,那知越发红到了脖子上。她拿起抹布抹了下凳子,示意小方坐下。这时隔壁刘红闺友朝这边叫喊:“刘红,你那里醋吃完了吗?我这里有最酸的借给你~~

我听见码头那边有干活的号子声在此起彼伏,借故去看看热闹,带走小方,以免她在红红这里冷嘲热讽;我又想丢些话给红红,让她知道我去了武汉,隔两天不见,别牵挂……

看着眼前人,看着桂家坝码头,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大问题,我的人生应该停靠在哪里呢?

本文图片:文乡团队桂家坝采风拍摄

--END--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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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周玉金  微信名:老屋小爷

枞阳县金社镇人

现工作生活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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