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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念该如何安放

 东营微文化_ 2020-09-02

我的思念该何处安放 

北方的五月,人总是懒洋洋的。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努力睁开惺忪的双眼,身体赖在床上,还是不愿意起来。

打开手机微信,刷了一下朋友圈,都在晒自己的幸福生活,照片上举家团圆,喜气洋洋。我拉开厚厚的绒布窗帘,打开发黄的相册,抚摸着母亲的每一张照片,回忆慢慢展开,思念开始漫延,泪水悄悄朦胧了双眼。

我的思念该如何安放?

      记忆里,母亲一直留着齐耳短发,稍微长长一点儿,她就会洗洗头发,围在脖子上一块毛巾,唤来隔壁的嫂子,用那把她常常用来做鞋帮的剪刀,将长长的头发剪掉。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和嫂子漫无边际地聊着天,满脸笑意。按照理发师的要求,母亲很配合地僵直着脖子,一会低下头去,一会又把头抬起来,眼角掠过母性的温柔,嘴角微微地翘着。每次理发,都会弄得满脖子碎发,这时,嫂子就用扫炕的笤帚,把粘在母亲脖子上的碎头发一点点扫去。有些比较顽固的碎发,嫂子就嘬起厚厚的肉唇,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就吹掉了。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出神地望着母亲,傻傻地笑着,妈妈真漂亮啊!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吧,要是我长大了,也像妈妈一样漂亮,那该多好啊!

入了伏,雨水就多了起来,天气也变得难以琢磨。早晨好好的天儿,半晌就会阴云密布,大雨滂沱。人们像是被驱赶的蚂蚁一样,齐刷刷地扛起锄头,推起停在田间地头的自行车,左脚踩着踏板,右脚在地上奋力地向后蹬两下,紧接着身体前倾,贴着车身,右腿飞身跨上自行车,心急火燎地赶回家里。雨天是农人难得休憩的好时光,男人们三五成群,或抽着烟天南海北的侃,或甩扑克甩到脸红脖子粗,或楚河汉界彼此争锋。女人们则聚拢到一起,将家里的旧衣服旧被面浆洗干净,用绿蒿的种子和成的粘合剂做成布板,俗称衸被。等干了之后,再把事先剪好的纸鞋样儿放在上面固定好,沿着边缘剪下来,做成鞋底和鞋帮。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越发地忙碌起来了,她做鞋的手艺炉火纯青,远近闻名,大姑娘小媳妇都愿意凑过来跟着学,母亲也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她们,我们家顿时热闹了起来。有时候,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弄块布头,缝制成千奇百怪的样子。偶尔做成鞋子的模样,我都会得意地大叫起来,母亲既不阻拦,也不鼓励,只是用慈爱和欣赏的眼光看着我,嘴角漾起轻轻的笑意。

母亲为人谦和,左邻右舍谁家有困难,她总是用尽己所能帮助别人,因此人缘极好。每逢雨天不能下地,我家的大门口就围坐了邻居家的婶子大娘们,大家边做针线活儿,边张家长李家短的聊着。女人们坐到一起,少不了聊到一些婆婆媳妇的鸡毛蒜皮磕绊。一说起婆婆,有些年轻的小媳妇好像是痛诉血泪史似的,说到动情处还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引来一起纳鞋底的妇女们的同情。这个时候,母亲总是保持沉默,既不唏嘘感叹,也不盲目跟从,她只是微微地笑着,听着,低头认真地衲着鞋底儿。看她们说的差不多了,母亲就会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去。女人们发泄完情绪,似乎也痛快了许多,看看天不早了,就拍拍屁股,回家给孩儿们做饭去。于是,一切都变得云淡风轻。

农村人相互借个铁锨、锄头的是常事,母亲从不吝啬。当那些个小婶子来我家归还农具的时候,母亲就会抓住这样的机会,语重心长的把小媳妇们的血泪史客观分析,并且教她们换位思考,当个婆婆也不容易,那么多孩子,那么多孙子孙女,照顾不周也是正常,不能总是想着别人的不好,更不应该当着外人把婆婆的不好说来道去的。以后要学着心大一点儿,别总捡些鸡毛蒜皮往心里搁。听了母亲的劝告,她们婆媳的关系有所缓和,臆想中的那些义愤填膺、剑拔弩张的场面也终究没有出现。她们和母亲的关系不但没有疏远,反而越走越亲了。后来,母亲病重,她们都隔三差五地来探望,有的婶子还陪着母亲睡了几个晚上,说话说到很晚很晚,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啥。

母亲自小没了娘,大姨和二姨比她大七八岁,早早就嫁了人,舅舅比母亲小两岁,姥爷顾着地里的活儿,家里的里里外外就落在了母亲尚显柔弱的肩膀上。她十岁就学会了蒸馒头、擀面条、擀单饼、擀油饼。还有一种饼叫做发面饼,厚厚的,两面的皮上泛着微黄的烙花儿,咬一口饼,吃一口大葱蘸酱,喝一口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咸粥,那是我生平吃过的最好的美味了。晚上的油灯下,她将棉花条纺成细细的线,缠在木轴上做成线穗子。我一觉醒来,睡眼惺忪的眼睛里常看见母亲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拖着棉条扯出的长长的线,在嗡嗡的纺车声里,昏黄的灯光将她瘦小的影子映到背后的土墙上,确乎有几分织女的样子。这样的家世,促使母亲早早地当起了家,学会了农村女人的十八般武艺,也成就了她坚强隐忍的性格。

在街坊媒人的撮合下,母亲嫁给了从未谋面的父亲。

结婚当天,我猜母亲一定是笑着的。

奶奶生了五个儿子,父亲是老二。大爷长父亲五岁,早早的成了家,自立门户。三叔十八岁参了军,四叔和五叔年龄尚小,还在读书,父亲便自然的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白天和爷爷下地干活,晚上和奶奶去磨坊推磨。推磨的人很多,还得排队,等轮到推磨还不知道几点,磨坊里的墙根下便一字排开,全是等待推磨的年轻壮劳力。女人们排着队,男人们靠着墙根儿打着盹儿,等排到自家推磨的时候,奶奶便连摇带晃得地把父亲叫醒。父亲慢慢地站起来,揉揉眼,推着磨杆子,推啊,推啊,日子就这样在磨盘沉闷的研磨声中悄悄流逝,他们的鬓角也渐渐泛起了霜花。

后来,四叔上了高中。父亲眼热得很,自己借来一些书,偷偷地认起字来,而且上了瘾。一年时间,他把小学课本上的字全部搞定,还练习写钢笔字。起初,这些都不为人知,直到后来的一件事,才把父亲的刻苦暴露了。老姑父当兵转业,在青岛安了家。因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全靠鸿雁传书,寄情问安。之前收到来信,都是一家人围坐在四叔身边,听他读信。这次来信,碰巧四叔住校没回来,街坊邻居也没有个识字的,正当一家人犯了愁的时候,父亲羞涩的说:“爹,把信给我,让我试试。”一家人睁大了眼,满脸的不可思议。

当父亲流利地把这封家书读完的时候,爷爷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他把自己卷的烟叶抽完,低头踩灭烟火,嘟哝了一句:早知道让你上学堂就好了,说不定是棵材!

后来父亲告诉我,他听到爷爷的话时,心里既欢喜又难过。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的才气像是雨后的春笋节节攀升。为了响应中央号召,全国各地村头的喇叭里全是样板戏。村里组建了文艺宣传队,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排练演出。父亲的灵性在队里很快就显现出来。不论什么戏,什么行当的唱腔,他听几遍就会了。年纪轻轻的父亲一下子成了有名的替补,无论哪个主演临时有事上不了场,一定是父亲梳洗装扮登场亮相。后来以至于演出太忙,连见对象的时间都没有,媒人到爷爷家里来了好几趟,鞋底儿都快磨破了,爷爷看着媒人是个实诚人,说话比较贴合实际,没有浮夸的样子,就自作主张为父亲答应了这门亲事。

那个年代,能识字真是不容易。能识字也就意味着有更多跳出农门的机会。公社里要成立农机站,学习专业的农机驾驶和维修技术,父亲很顺利地被推荐到了公社的农机站。同样因为识字,因为用心,父亲很快成了技术骨干,上山下乡,积累了宝贵的技术和经验。父亲做事的踏实认真也为我们家顺利脱贫做了很好的铺垫。


一九七零年的冬天和北方所有的冬天一样,北风呼啸,冰天雪地。一群规模并不起眼的迎亲队伍一路向北,进了穷得房上甚至没有门的村子,来到了姥爷家门口。母亲羞红了脸,不敢抬头正眼看父亲。姥爷家帮忙的亲戚在迎亲的地排子车轱辘上泼了一盆子水,母亲就跟着上了车,背靠着两铺两盖的被褥,摇摇晃晃一路颠簸来到了父亲的家。

第二年,哥哥出生了,紧接着是我和妹妹的出生。奶奶的子孙多,根本顾不上给母亲搭把手。母亲没有娘,仨孩子全靠她一个人带。父亲一年到头的忙,经常去垦利、河口、孤岛等地去耕地,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母亲既当爹又当娘,家里地里两头忙。长大后,母亲不止一次地提起让她刻骨铭心的那些个生活片段。有一年春天,三个孩子一起发烧,后来才知道是生疹子。坚强的母亲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用母爱独有的坚强,没日没夜地看护着我们,直到我们一个个痊愈。我们好了,可她却病倒了,发着烧,火疱围剿了整个嘴巴。她照样给我们做饭、洗衣、下地干活。父亲说,他回到家的时候,几乎不认识母亲了,整个人瘦了几圈,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每每说到这里,父亲浑浊的眼睛里总是噙满了泪水。

一九七六年,全中国都不能忘怀的年代。伟人相继辞世,中国正经历一场大的政治变革,天灾人祸接踵而至,七月唐山大地震的余震波及了半个中国。那个时候的我并不记事,没有深刻感受到大地震给人们带来的恐惧。父亲说,泥坯的房子几乎一晃就倒,整个村子的人都不敢住在房子里。场院里、街道上搭满了窝棚,白天还好,到了晚上蚊子肆意,家里只有一顶蚊帐,我们三个孩子挤在里面刚好合适。父亲弄些杂草来点上,冒出来的白烟能熏走一部分蚊子。母亲则手摇着蒲扇不停地扇着,生怕我们滚到蚊帐边上。在母亲的蒲扇里,我们幸福地进入甜甜的梦乡。有时候一觉醒来,已经是半夜,父亲的鼾声和着蛐蛐儿的鸣叫起伏着,母亲的扇子依旧在那里摇啊摇,似乎不知道疲倦。清幽的月光映着母亲的影子,铺到幕布一样的蚊帐上,美丽宁静,轻轻晃动,似乎真的是天上的仙女下了凡。


八十年代的中国,正在经历一场改革模式的变更,联产承包责任制像一场风暴席卷了整个中国农村。生产队的农机农具被分配到户,就连骡马牲口都有了自己的主人。农业机械化正在悄然兴起。父亲敏锐地看到了潜在的市场,看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他毅然离开镇上的农机站,自己开了一个农机维修部,仅用了两年的时间,家里就盖起了全村第一座大瓦房。和我们同龄的孩子,有很多是因为家庭贫困中途退学,而我们几个,在父亲的努力下,很幸运地读完了高中,考取了自己心仪的学校。母亲则继续在田地里挥汗如雨,任劳任怨。

随着时代的变化,我们也相继在城里安家落户,过着同龄人羡慕的城市生活,却常常忽略了已经年迈的父亲和母亲。我总以为他们还是那么年轻,我总以为他们不会老去,我总以为他们不需要我们太多的照顾,我总以为他们永远不会和我分离。直到有一天,母亲卧在病榻上,再也无法起身,父亲拉着她的手,满眼都是悲伤与柔情,我在一旁泪如雨下。我后悔这么多年忽略了他们,我后悔该回家的时候总有那么多的理由,后悔没有陪他们多说说话或者吃顿饭,可这一切都来不及了!父亲抬起头,慈爱地看着我说,知道你们忙,你妈有我呢,不用请假,不要耽误工作。有空就回来看看,没空就先忙。


母亲在与病魔抗争了十年之后,还是走了。她骨瘦如柴,嘴唇哆嗦着,已经说不出话,但她的眼神分明在告诉我,她对我们有多么的不舍。在首个国家公祭日的凌晨四点,我拉着她的手,她的眼睛慢慢合上,嘴角有一丝欣慰,脸上的皱纹渐渐绽开,重新回到了她年轻时美丽的样子。仙女,是终归要回到天上去的啊!我抱着她,嚎啕大哭,似乎天塌了一般,感到自己似乎被撕成了碎片,随风飘零,无处安放。如今,又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每次驱车回到熟悉的村庄,小路蜿蜒,春风依然,恍惚中,似乎又看到她蹒跚的脚步,慈祥的眼神,深情的呼唤。可是啊,我却再也吃不到她亲手做的野菜,再也品尝不到她做的蛤啦汤,再也见不到她站在村头焦急等待的身影了!多少次梦里见到她,抓住她的双手不愿离去,多少次想她的时候,泪水充斥着夜的孤独。想用文字记录她的点点滴滴,可每次注视着她的相片,喉咙便哽咽无法自抑;想用画笔记下她生活中的身影,可我的手指是那么的僵硬,笨拙无比,怎么也描绘不出她的那种美丽。

妈妈,我想你了,你可曾知道?想你的时候,你是否也在想我?再让我任性一回,来到我的梦里吧,让我再好好看看你。我怕,我怕时间久了,你把我忘记!


作者简介:兰亭夫人,原名刘素梅。毕业于美术专业,喜好中国花鸟画,现任教于东营区实验幼儿园。热衷于中国传统文化,对京剧表演艺术略有涉猎,擅长晚会主持。工作之余,练习书法,喜好写作,多篇小文散见多种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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