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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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太太端坐在热烘烘的炕头上，双手笼在袄袖里，庄严地观望着满屋子的人。明天是她的长孙大厂的婚期，高家的长辈们聚了来共同商议小辈人里的这头一件喜事。 高老太太就又怀着一桩心事了。 她的耳朵很不好使了，别人说话听起来就像麻苍蝇在哼哼，偶尔听清几个字，才一张口，儿孙们就又笑了，要么就不耐烦。此刻她使劲地盯着说话人的脸，看高四爷那一部山羊胡子一动一动的，想听个明白。 ……什么什么轿？哎，她想，用轿子娶吗，还是不用轿？用轿子娶好，比冒着油烟呛得人头疼的轿子车好。老太太动了一下，眼里泛出光彩。是啊，再来一番吹吹打打该多热闹多排场呢！ 几个人轮流用烟把儿燃上烟头，吸起来。大儿媳的高颧骨上的一块肉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叫：钱！钱！老太太皱了皱眉毛（那眉毛是很稀少了）：这四六不通的媳妇子！娶亲不花钱，留着买棺材吗？这头一桩大事就该红火点……啥？噢噢，也许不是为钱。 大儿子脸上带着笑，坐在灶后静静地听。明天就过门的媳妇，还怕叫人拐跑了不成？就那么办吧，熬过今夜，怎么还当不成公公？！ 大儿媳指着儿子的鼻子，“营，营，营营营……”高老太太使劲抠耳朵，“营营，吱——”大儿子不笑了，皱纹舒展开；大儿媳大声擤鼻涕；高四爷站起来，白胡子一抖一抖的。满屋子人都站起来，指手画脚…… 终于安顿下来了，大儿媳在抽鼻子。 …… …… 夜已经很深了，高老太太眼睛涩涩的，腿也麻木了，可她仍顽固地坚持着。怎么，就去睡？不能——她还有一桩心事。 好像还没人理那个茬儿。一屋子的人都倦了，除了频繁地让她去歇息外，再没人跟她说点什么。 高四爷直起身，大儿子从桌面上拿了一盒“双喜”毕恭毕敬地装在他羊皮袄上鼓鼓的衣袋里。高四爷往外走，一屋子人往外送…… “四叔！” 高老太太终于耐不住，往炕沿挪动着，很是焦灼。众人都回过头，看她要从炕上溜下来了，奔过去扶住。高四爷也就转回来。 “四叔，怕是忘了一件事吧？” “都讲妥了！”高四爷凑在这位比自己大十几岁的侄媳妇耳根上大声嚷：“你就等着看孙媳妇吧，啥也甭操心！” “四叔，我……我还等着大厂的一个头哩！” 众人都吁一口气，笑起来。高四爷也笑了，回头对大家说着什么，接着又是一阵笑，个个嘴巴都咧得大大的，大儿媳妇也龇了龇牙。 “不兴啦！” 高四爷冲她大叫一声，然后悠悠地转过身去，迈出门槛。 高老太太听清了，她心里沉沉的。不兴？咋不兴呢，长孙娶亲，头天黑夜要来给爷爷奶奶磕个实实在在的响头啊！咋不兴，老辈里传下来的还说啥兴不兴？！老七嫂的孙子、五婶子的孙子不都磕了吗，咋到老高家，到大厂份上就不兴了呢…… 高老太太又坐回到炕头上，端端正正的。 媳妇们又来劝她去睡吧，她不说话，也不动。 各人还在忙乎着，说不准要打个通宵了。老太太眼光迷离，腰酸腿麻。她从袖中抽出手，托住干瘪的脸腮，胳膊肘支在膝上，望着灶里红通通的火苗。木柴火在跳荡闪耀。 这叫什么事儿呢！ 过年来磕早头的没几个人了，如今的晚辈都不尽孝道了，这也罢了，可这长孙娶亲，咋也不磕了呢？没儿子的有，有儿子没孙子的有，有儿子有孙子没活道儿的也有，活到这大把年纪，好不容易盼到这一天，咋又……大厂这孩子，跑哪去啦？看你回来不回来，奶奶坐这等！ 儿子媳妇们都来劝，高老太太瞅着火苗儿，就是不挪窝儿。 这叫什么事儿呢！ 晚辈眼里没老人了，说话做事，不讲个礼节……我活了八十四岁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噢，就不会说我八十五吗，非说我八十三。八十三，八十三，一过年不又是八十四了，盼我早死吗？！死了装个小匣匣，连个土堆都没有，看叫人笑话煞…… 高老太太就这么酸酸地想下去，忽然门开了，一脸纹路的女儿走了进来。老太太平素对女儿的话还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女儿坐在她身边，一边动手为她解棉袄的纽襻儿，一边絮絮地说。声音不是特别的高，却心平气和，不带一丝儿杂质：娘，娶亲要用一溜烟儿的轿子车，要用铜钱（硬币）当火烧儿（娶亲专用的印花小面饼）扬一地，大厂和他媳妇还要去些个大地方兜风游玩哩，“回门儿”也就不必了……看看，这不都不一样啦？再看看这房子，这家什，哪一样是仿着从前了？……为啥不兴？这能为啥，您想大厂还尿过炕、逃过学哩，赶早晨不也要娶媳妇当爸爸了？就是一天天衍的，能为啥呢，您不也活了八十四岁了？……您就从中看个好就行了…… 高老太太的愤懑渐渐化成一缕乏倦的遗憾，心里很空荡，睡意突然上来了。她叹息着，感觉缺了点什么。是什么呢？记不起来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又似乎是那么很重要的一件东西。 后记：昨夜无眠，翻出了二十多年前写的一些手稿，那些薄脆泛黄的稿纸上，稚嫩的字迹已开始模糊，发现那些仍能感动了自己的，都是关于我的姥姥。这是一篇小小说，写于1990年11月，是听说大表哥结婚没给姥姥磕头后心中难过，有感而写；文中的高老太太原型就是姥姥，今天一字不改地打印在纸上，纪念您，姥姥。这些年，我正直善良、自立自强，过得不算不好，姥姥，您一定都看见了吧？ 作者简介：本是闲云，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土生土长的东营人，受父兄影响自小爱好文学，喜欢读书，从事过许多已出版文稿的校对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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