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诀别

 东营微文化_ 2020-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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诀 别

记忆里,姥姥的小屋永远是个温馨宁静的地方,姥姥做的饭菜总是那么精致可口。我上小学了,晚上要去跟姥姥结伴睡。每晚我钻进铺好暖好的被窝,总见姥姥坐在自己的被子上,瞅着小窗,迟迟不躺下。

“姥娘,你快睡吧!”

“你先睡,我坐坐。”

小窗上的窗纸被风吹得一鼓一鼓,哗哗响着,我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姥娘,你看什么?”

“风又起了,”姥姥冲我笑笑,浑浊的眼睛比平时更黯淡了,“天时不好啊!”

姥姥究竟在说什么我也搞不懂,就朦朦胧胧地睡去了。姥爷去世时最小的舅舅才五岁,是啊,我怎么能清楚一个守寡三十年,独自拉扯大一群儿女的老人的心怀?            

01

姥姥卧床不起几个月了,正在享受大好青春不思家不想娘的我,还是第一次去看她。

  在那间昏黑的小屋里,坐满了人。舅舅们抽着烟,谈论着今春的庄稼、村子里的杂事和姥姥的病,仿佛在谈不相干的事情;父亲也时时插进去说两句,但他多谈还没到来的丧事;妗子们交头接耳,居心叵测地瞟来瞟去,眼光总不离她们的丈夫。母亲和二姨也在。母亲早在这里待了好几个昼夜了,睡眠不足,两样通红,斜靠在炕角一堆灰黑的被子上。见我来了,大家都笑着打招呼,母亲拉我坐在她身边,用手抚摸我的头发——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慈爱地看着我,我一时还有点惊讶。

  那天姥姥的精神特别好,她伸出一只又黄又肿的手,放在枕边,微微地动,眼睛分明含着笑——我熟悉的慈爱的笑,望着我。大家都说她认出我来了,很多天来从没这么清醒过。我把一只手放在那只仍旧很温暖的掌心里,俯下身喊着姥姥。她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一会儿,突然迸出几个音:

  “慧儿……慧儿,我……很想你……”

   我热泪盈眶,紧紧握住那只给过我无限慈爱的手,说不出话来。

02

我有三个舅舅,一个姨,她们合起来有九个孩子,全是男孩儿;我也有三个哥哥,因此我和妹妹从小就受到所有人的宠爱,而姥姥喜欢我更多一点,不论是干什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有时我一连几个星期不去她那,她准会把这几个星期里所有的“好东西”都为我留一份,直到我去的那一天,才忙不迭地翻开那只古旧的、用细苇草编成、极为珍贵的茅囤子,一样儿一样儿地拿出来,一边不住地劝我吃,一边往我衣袋里塞。有时是几块桃酥、几颗糖块,有时是花生、饼干、水果,真想不出她从哪淘换来那些好东西,可能自己都没舍得尝一口吧。

那个藏在炕角的茅囤子,是姥姥家里最大的秘密。它应该容量巨大,大到我小小的脑袋想象不出里头到底有什么。姥姥从里头拿出珍贵的茶叶、红糖、点心,烟叶,还有用手绢包裹好的纸币……看不见找不着的稀罕东西,肯定都是它变出来的。它那么神秘,吸引人,那些年里,我却从来没有碰过它,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碰它,多看一眼都感觉是罪过;它是属于姥姥一个人的,它承载了我太多美好的回忆、憧憬、期待和想象。

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样的好日子,渐渐地,它悄悄流过了,我长大了,随家迁出了村子,离开了姥姥。

姥姥,你想着我,可我给过你什么呢?

03

见姥姥很清醒,舅舅们都凑过来,问吃不?喝不?姥姥又不答了。我很想看着她吃点东西,可大妗子说:“嗨!还吃啥东西?十来天不吃不喝了,一口水也要吐出来!”我心里很不安地坐在那儿,怎么也想不出办法减轻姥姥的痛苦。

“姥娘到底是什么病啊?怎么不去医院?”

“能是什么病,就是老了。去了,医生也说不出个啥。”忘了谁回了一句。

怎么能说不出个啥!我愤愤不平地想,这些庸医!姥姥肯定是肝病,不过也可能是肾脏出了毛病:她全身浮肿,脸色蜡黄。但我不懂医道,只能无可奈何地、沉痛地看着姥姥的脸。姥姥好像又睡着了。

看没什么事儿,舅舅们一个一个走出屋子。这时,姥姥突然大声呻吟,吐出些紫黑粘稠的血来,母亲和二姨慌忙地擦拭着。我大喊:

“怎么了?这是吐什么!”

母亲眼里盈满了泪:“肚里空,烧的吧。吐了好几次了。”

姥姥又昏睡过去。小屋里静得出奇。

我忍住眼泪,仰脸看着熏得黝黑发亮的四壁。一切都很熟悉,墙上的花纸和画儿,是三舅结婚时贴上去的,“红楼梦”、“柳毅传书”、“虹桥赠珠”……都是我小时候看了无数遍的,画中那些曾经无比俊美的人物,还在模模糊糊地对着我微笑。我清楚地记得墙上的每个斑点,屋顶上的每个窟窿。十几年前我躺在姥姥身边,听她的絮语,听风声。

04

那张辨不出颜色的粗布门帘一动,一个脑袋先伸了进来。我很惊异于这种进门的方式,因为这是一个老太婆的脸。头发还不是很白,瘦小枯干的黑脸,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漆黑明亮。母亲招呼她进来。

“大婶子,坐到炕上来吧。”

“不用不用啊,我站着就行啊。那衣裳都找出来了?缺个帽子,我回去再给你娘缝一顶……”嗓音非常柔和,与相貌极不匹配。

她们从炕角一个漆黑的木柜子里翻出一套奇异的衣服:火红的棉袄,缎面印寿字花纹的开片裙子,青布大褂,崭新的棉袜;最让我吃惊的是那一双鞋,绣满了各色丝线、绒花,顶上有一个透明的玻璃珠子,像小孩子的虎头鞋,又像小摊上出售的工艺品。这就是姥姥的“老衣裳”。我知道这套过分夸张的衣服是要等到人死了才能穿,活人是无福消受的。

“现在拿出来干什么!快收起来吧!”我莫名其妙地冲着那个瘦小的老太婆发着脾气。

“慧,别不懂事,就是这么办。”母亲制止我,又忙回头歉意地笑着向“大婶子”解释。

我一直不依不饶。我想如果姥姥看见,她会怎么想呢?人还活着,却早早拿出死后要穿的衣服摆在眼前,她会怎样地伤心呢?这该诅咒的习俗!

老太婆终于走了,门帘放了下来,外屋的门关着,屋里昏黑一片,分不清是夜晚还是白天。几个小表弟在外边喧闹。一会儿,二舅家一个小表弟跑来叫我们去吃中饭,他使劲拉着我的手,直到把我拖到他们家完成了“任务”才放开手,又疯跑出去玩了。在孩子的眼里,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应该是一个不小的节日吧。

05

母亲和二姨留下看护姥姥,不知道父亲和舅舅们去了哪里。我独自一人坐在二舅家里,面对着一桌子丰盛的饭菜。二妗子心性厚道,她劝我“使劲吃”,又打开电视机,说你先别过去了,你姥娘一时半会儿没事,你娘和你姨在那边吃了,你就先在这玩会儿。

我心下落寞得很,压抑。两个表弟跑来缠着我为他们缝网子,要去河里抓鱼,并拿出一根特大号的铁针和一些粗线。他们不会逢,东西已经准备了很多天,可就是没人顾及到他们。我拿一个小凳子坐到院子里,一心一意地给他们缝,二妗子在旁边洗一盆已经泡了几天的衣服。

“姐姐你快点!”六岁的小表弟凑在我身边,嚷嚷着,“这个网子真大,咱们去挑鱼,得拿上两个罐头瓶子了吧!”

“去!一个盛满了也行啊,还两个!”稍大一点的一个在旁边嘲弄他。

我心情渐渐开朗起来,想象与几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坐在河岸边,用长竿挑了网子放进水里等鱼儿自己溜进去……多么惬意啊!

“别洗了!”

二舅异常严厉的声音传过来,他隔着一米多高的院墙站在外边,狠狠地盯着二妗子,“啥时候了还……”

我没听清他后边说了些什么,只见二妗子顺从地放下手中的湿衣服,并没有为舅舅无端发火而生气。她站起来看着我:

“慧慧,快别缝了,到那边去……你姥娘……过去了!”

我摹地站起来,怔怔地望着妗子。她脸上仿佛害羞似的泛起一层红晕,僵硬的笑容挂在嘴角。我却哭了。

06

姥姥穿着那身让我无比讨厌的衣服,就那么躺着……我看了一眼,便再也看不清什么,泪水从我张大的眼睛里流出来,一直流到脖子上,流进身体里,我俯下身,抚摸姥姥那冰冷的额头。

“孩子,快起来,别把眼泪滴到你姥姥的帽子上!”

不知谁冲我喊,我不予理睬。有一只手过来拉我,一个声音在说:“起来吧,眼泪滴到帽子上,不好,会传上晦气的……”

“滚!”

我大吼一声,这一声怒吼连我自己也被惊呆了。屋子里静下来,但并没有人来指责我的不敬,只是那只拉着我胳膊的手依然没有松开,它更用力地拉开我,但这次没再说话。

姥姥被安放在屋子中央用门板搭成的灵床上,几炷香燃在头顶前方,手里攥着用枣树枝子串成一串的小面饼和一块花手帕,头南脚北……

屋子里跪了一地人:我的舅舅妗子们,还有母亲和二姨,唯一一个结了婚的表哥。还有许多人表情复杂地不断出出进进、忙忙碌碌,间歇的哭声,时高时低……

这是一个多么凄惨的四月的下午啊!

我曾反复地询问,那个中午,我离开姥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姥姥去世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但得到的答案总是那么模糊、混乱、不确定,可能,姥姥离开的那一刻,身边什么人都没有,她看了我最后一眼,跟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就永远地走了……我为孤独远去的姥姥,为我的错过、我的不孝,抱恨终生!

07

那天是“五一”节,也是姥姥出殡的日子。夜里的雨还一直在下,天很阴沉,很多次在电影上看到的镜头呈现在生活中了,上天在哭泣。

那时我的家已经搬到市里新筹建的纺织厂,离老家也就三公里左右。早饭后,父亲把烧鸡、煎好的鲤鱼、熟牛肉和一些香蕉桔子等,统统装进一个很大的黑革皮包里,带着我和妹妹去姥姥家。

我们走小路步行,大半是土路,异样的泥泞。我没穿雨鞋,也没打伞,就在蒙蒙的细雨中艰难地走着。妹妹紧紧拉着我的手,她虽不说话,我却能感到她的恐惧。我也抖得厉害。

这凄风苦雨,这艰难的路,湿透的鞋子,滴水的头发和冻紫的嘴唇。

“爸爸,我们是不是很重要,非去不可?”妹妹问。

“哦,”父亲平平淡淡地解释说,“你姥娘没有孙女,按说你们一定得去。咳,不去也没什么。”

“我是老大,非去不可!”我从心里默念着,抬头看看这不睁眼的天,步子更大一些。

08

院子里搭起了灵棚,棺木放在由几张长凳摆成的台子上。这副雕花的、覆盖着各色布匹的棺材里,竟会是姥姥吗?我泪眼模糊……

母亲、二姨、妗子们、表嫂及一些不认识的女客或跪或坐在棺材两侧铺了麦秸的地上;灵棚外面,左右分别跪着舅舅们、表兄弟及一些亲近的男客,白衣白裤白帽子,一片白色。时断时续的哭声,显得疲弱无力。

在正屋里,那瘦小漆黑的“大婶子”把一块白布扎在我头上,然后另缝上一条很长的白带子,又为我套上一件白大褂,说“去吧”。我来到灵棚里,双膝跪下。泥水从麦草中渗出来,冰凉冰凉的。

也许在丧事上人们最充分地理解了什么是“节哀顺变”,这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发现让我无比伤心。如果进来一个送纸钱的拜客,他们或者是姥姥的朋友、街坊,或者是亲戚、故人,两边的孝子孝女们就“哇”地哭一阵,也只是短暂的,表示对来者的感谢和对死者的哀悼;人一走,哭声就停了,我甚至看见跪在泥水里的白帽子们交头接耳地说起话来……我默默地跪在那里,无声地哭泣。

母亲看我哭得伤心,悄无声息地靠近我,试图用手擦去我的泪水,但泪水汩汩地涌出来,也不知道它们原先藏在身体的哪一部分。母亲眼睛红肿着,但一滴眼泪也没有。后来她告诉我,姥姥死前早跟她说好了,说母亲为了帮家里照顾兄弟姊妹,受了不少苦,她若死了,就不让母亲哭;母亲想哭也不行,姥姥会给她“封了嘴”让她流不出眼泪、哭不出声音。

今天,母亲也说,我和你爸死了你不用哭,你受累了,我不让你哭,哭起来怪难受的,到时也给你封了嘴……我眼泪又下来了。                 

09

过午,起灵了。姥姥被浩浩荡荡的人群簇拥着,安葬在广利河南岸,一块荒地里,那是姥爷长眠的地方,三十多年了,他们终于又见面了,而我,永远失去了姥姥。

姥姥,当我第一眼看见你躺在灵床上,看见你微张的嘴巴和你生前从未穿过的华丽衣裳,我的一切就都旋转起来,动摇了,破碎了!我深深地捂住胸口,想留住一种信念,感觉到的,却是一颗空洞的心!

我从没有这样空虚过。

姥姥,对你的回忆,成了我生活中最奢侈的消遣。当我看书看累了,写字写烦了,就双手托腮,望着远方,回味着你的爱,我的童年。它们在你闭上眼睛的一刹那就显得很遥远了,我绝望地发现,它还在悄悄向着更远的远方。

后记:姥姥去世之后我抑郁了。此文初成于一九九一年四月,是姥姥的周年祭文,胡言乱语一万多字。今天,剔除那些呓语般的怀恋和哀嚎,只保留叙事部分,读来不免空洞无物,恐有污慧眼,敬请包涵。惟愿此后,一扫心霾,重拾旧笔,再写新章。

作者简介:本是闲云,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土生土长的东营人,受父兄影响自小爱好文学,喜欢读书,从事过许多已出版文稿的校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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