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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老井

 东营微文化_ 2020-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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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老井


作者丨杨连峰   摄影丨王高山

 若将农村的水湾比作村庄水灵灵的眼睛,那临湾而居、与湾内心相融的水井,则是村庄最动人的黑眼珠。洋江有三湾水塘,不多不少缀衬三口水井,井水皆纯澈照人,甘甜润喉,滋润着附近村民平淡生活。鸡鸣拂晓后,寂静的晨雾里,隐隐出现三三两两的担水汉子,光着上身或敞开小褂,踏着尚未醒透的盐碱地,咬着明暗相间的烟卷,话不多、脚步轻,扁担压在肩上“吱吱呀呀”作响。只见一个汉子走到井边,用扁担钩挂起个铁桶续到井心,攥着扁担另一头钳子似的粗手一抖,“噗通”一声,铁桶翻满了水,一股清凉凉、湿漉漉的气息随着井水翻滚徐徐冒出,扑在汉子脸上身上,汉子闭眼深吸一口气——那滋味,不比美滋滋地呷一口陈年老白干差多少!

 这水湾的最灵性的泪液,以其晶莹剔透,闪出对洋江盐碱标签最泼辣的抗争!

 可那湾边淘米洗菜搓衣的妇人哪,谁会注意到,当铁桶于井心翻滚时,那平如镜面的水湾无风起皱,恰似眼睛疼痛一眨,虽沉默不语,却无声胜有声?

 但在我们童年记忆里,水井却远没有担水汉子眼中那般稀松平常。尚未走近,耳边已经响起大人连唬带吓:“里面有水鬼,专门吃靠过去的小孩子!”我们起初害怕,但看着一桶桶凉水撒着浪花儿挑出来,晃悠进千家万户,日子久了,和几个小伙伴壮胆走近,离井台还挺远哩,先猫腰往前探头,看见下面的井水黑乎乎,深不见底,头皮已经发麻,赶紧退回去,又不甘心,想再看第二眼;胆子大的,得意地在井台上跳来跳去,一旁有大人经过,会赶紧过来制止,此时我们才嘻嘻哈哈跑窜着离开。水井的奥秘不在井台,而在于那深不可测的井底。天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于我们而言,远不如湾边浅水里的小鱼小虾来得有趣。

 那年七月某天,晌时刚过,炙热异常。村人们大都藏在屋内,或坐在桌旁摇扇喝茶,或躺在凉席上翻来覆去,大街上人影还不如天上飞的家雀多。听听四周,只有蝉声起伏,虽刺耳却又苍白。远处冰棍的叫卖声忽然甘甜可触,这是童年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之一。孩子们闻声打个激灵,马上开始行动,或偷偷取个酒瓶急急窜出去,或纠缠着奶奶讨上5分钱。卖冰棍的是个扎着长辫子的姑娘,推着自行车带着木箱子,箱子里面盛满了“宝贝”。她有时如小鹿一般匆匆而过,出门去寻她时只闻声不见影;更多的是她被一群孩子团团围住,寸步难离。在今天这天气里,她也懒得多动,吆喝两声,就蹲在树下的荫凉里歇脚擦汗。不多功夫,孩子便陆续围上去,馋馋的口水啦啦了一地。

 “从哪里来?”

 “赵王庄!”

 “快卖没了吧?”

 “差不多了。要不是天热,俺早走了。”

 一问一答,轻快干练,如姑娘利落的身手,从不拖泥带水。她热得满脸通红,但从不舍得吃冰棍,随身带着一个大塑料水桶,渴了就“咕嘟嘟”喝上几口。一阵热乎乎的南风吹来,带给闷热世界一丝希望。人们循着风声出来,村里渐渐热闹起来。当甜甜的冰棍只剩一根木棍的时候,姑娘起来准备走了,孩子们还不散伙,跟在姑娘屁股后面拖起长长的“尾巴”,在村里转啊转,跑啊跑,走到南湾的时候,姑娘已经越骑越远,几个孩童则围着南水井坐了下来。大人的嘱咐,早早抛到九霄云外了。

 论模样,南水井在洋江三口水井里,并不算最出众的。它位居南水湾最北侧的土路上,人来人往,倒不寂寞。井台内壁为岁月留痕,匍匐着湿湿滑滑的绿色苔藓,在炎热中散发出丝丝凉意,被眼尖的孩子一眼看到。他们在嬉闹中越走越近,胆子大的已经趴在井台上,好奇地伸长脖子往里瞅,看水面上映出的几个小脑袋,明晃晃、清幽幽,如幻如真。

 至少傻姐被南水井吞掉前,无人能猜透井水下,蕴藏着那波澜不惊的深黑寓言。

 小伙伴们走走散散,因此谁也没注意到出来玩耍的傻姐,双喜的姐姐,悄悄溜到了南水井台。彼时我正和双喜在天井里弹玻璃球,尚不到晚饭点,他就被他大爷喊回了家。我好奇地跟在后面,远远看见双喜家院墙内人头攒动。挤进去,我看见傻姐躺在屋内草席上,换上了一身新衣,睡着似的;双喜娘跪在傻姐旁闭眼恸哭。双喜父亲坐在椅子上抽着闷烟,不少亲戚坐在炕沿上窃窃私语,双喜大娘偶尔过来拽拽双喜娘,说几句话,也听不清楚。

 后来才知道,傻姐掉进南水井里淹死了,这个整天流着鼻涕的姑娘,像家人一个惊喜又沉重的梦。

 傻姐本来很少出门的,双喜娘看得很紧。但这天下午,双喜娘忙过了头,一不留神,傻姐被院墙外的热闹吸引出去,在路上乱闯起来,正好碰见一群孩子沿着卖冰棍姑娘的背影撒欢,便乐呵呵地跟上去,越跟越快、越走越远,待双喜娘发觉时,她已经站在了井台边。

 大地的干涸,也吊起了水井的胃口。

 傻姐胆子大,看着井心里的自己;或者井心中本来就有个傻姐,在招呼着井台上的自己。片刻,“噗通一声”,井心翻滚上一个硕大水花,“咕噜咕噜”,像老井一个大大的饱嗝。

 井水抽干后,傻姐像一堆蜷缩在井下淤泥,像老井腹中夭折的童子。四周井壁乌黑黏稠,傻姐的归处令人心疼。

 人们叹息着,唏嘘着,唯独没有愤怒,哪里有该偿命的罪人?双喜娘不哭了,一家人挤在昏黄的灯光下商量后事。“权当没生吧”,俏九奶最后握着双喜奶奶的手宽慰对方。这种生死之事,离不开神秘的俏九奶。

 院子里依旧人来人往,我看见昏黄的灯光在人们一张张脸上轻快跳跃,做上毫无意义的记号。我曾试图靠近屋门,和里面的双喜打招呼;他也看我一眼,摆摆手。我看他的嘴型,明白了——“明天、明天吧”,我也小声应和着,准备回家吃晚饭,要不奶奶就找我了。

 踏着月色,我依然幻想着明日的游戏。孩童的世界不关心也不知道,就在当夜,傻姐被大人用草席卷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翌日,村里忙碌依旧,但已寻不到有关傻姐的新闻。我惊讶地发现南水井也不见了,新培的红土代替了曾经的井台,人们在上面若无其事的走着,留下许多新鲜脚印。双喜在背后喊我一声,我回头冲他挥挥手,又开始一了天无忧无虑的游戏。双喜的家人会祭奠傻姐,但有人会怀念老井吗?是记忆它奉献甘泉的慷慨,还是吞噬傻姐的残忍?

 日子一晃过去多年,如今老家已经大变模样,莫说水井,三水湾都被填平盖房,就像一只只眼睛,永远地闭上了。但路过南水井的时候,记忆还会翻滚上来,犹如当年提上来的一桶桶井水,冰凉在心头。或许,一些过去的人和事,尽管在人们口中已经沉默,但并未被遗忘,哪怕填平了、掩埋了。

作者简介

杨连峰,山东利津人。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现供职于省直部门。业余创作小说和散文,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当代小说》《风筝都》及地方日报等报纸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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