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新河与榆树

 东营微文化_ 2020-09-02

“东营微文化”为东营市作协重点扶持文学公众号。平台宗旨:体现人性本真,歌颂人间温暖,传播正能量......关注微信公众号“东营微文化”,每天推送有温度的文字!

新河与榆树  文/杨连峰

摄影丨李金峰    编辑丨任晓娣

      榆树在洋江随处可见。它们朴实低调,虽比不上苇林的翠美、荆条的遒劲,但与盐碱地搭配起来,“榆木疙瘩”的本色倒与黑土的沉默相得益彰,互衬得理所当然、一团和气。

 我家小院周围就生着好几棵榆树,春天的榆钱、夏天的鸣蝉流淌进我的童年,一年一年,沉淀为纯美回忆。我自幼便喜欢蹲在榆树下,自个儿闷闷地,听风声缠着榆叶说情话,或看一团团吓人的白虫咬得树皮落泪,但无论风语虫咬,它总一声不吭,沉默如过路倦牛。

 它偶尔也会迸出一两句,往往趁着风声稀松时候,羞涩且尴尬。比如它说:“新河来了——”一回头,新河正迈着碎步走来,嘴里哼着热乎乎的《小芳》,少年的光影舞动,婉转的旋律悠扬。洋江村落在生死循环中焕发而出的年轻气盛——毫不张扬,亦不浮夸,不过如此!

 若非年后惊闻新河病故的消息,我可能不会草草想起了他,尽管他也在我童年驻步,留下印象。他就像滴在西湾里的水珠,也曾晶莹剔透,也曾溅起浪花,但淹没在平凡的水纹里,早就无色无味。他的中年早逝令我无法释怀,四十岁出头的光景便将长眠在村北盐碱地里,那裹挟其中的枯草野菜便徒添了几分凄凉。走向休眠的记忆深处,关于他及一家人的记忆烟波也就慢慢拨开。

 他是家里的“老小子”,上有四个姐姐、一个哥哥,童年尽享父母宠爱。少年新河生得结实白净,眉宇间透出一股榆叶的清新随和,身边从不缺少玩伴,人缘还是极好的。他家草垛旁有棵不大不小的榆树,在风调雨顺的八九十年代,和他一起吮露成长。榆树作证,尽管彼时贫穷,但俭朴生活孕育出的却是对未来的无尽憧憬,尤其四个姐姐相继出嫁,小院没断了人来人往,日子于细水长流中热热闹闹。

 九十年代初,新河娘因病离世,曾令小院一度陷入灰暗;但随着榆树黄绿更迭,阳光终破云而出,将爷仨抖擞精神、辛苦劳作的生存影迹印在地上,亦复制出洋江一代代农人的生计图。在这幅光景里,新河父亲驾车在前,兄弟两人坐车在后,一路晃颤,人牛无语。希望的沃野蜿蜒前方,翠溜溜的玉米地养人更育人。

 我清楚地记得,有次一群伙伴围着我家院墙跳高,轮到他跳,只见他微微后撤,大步助跑后腾空而起,即将越过院墙却不慎踹到墙头,因发力过猛,半扇院墙轰然倒地。他没窜没跑,一声不响地把零散的土块堆在墙上,垒得歪歪扭扭,任凭伙伴们笑声肆意。爷爷闻声出来查明后摆着手说:“不要紧不要紧。”他依旧不说话,也不停下,但满脸歉意早已映透西山红霞。

 待一曲《小芳》在他逐渐毛茸茸的唇边动情时,大哥结婚了,不温不火地另起门户,从此一家小院,两种生计。他和父亲继续搭伙,成人世界的风雨终于扑面而来。或许唯有那棵沉寂的榆树知道,是否有个深夜,新河独自出屋,与它相视无语;天上月如钩,星花灿,但地上的新河,那曾经年少的心是否还会为星月动情?

 答案,或许隐藏在更加艰辛的生计中罢!

 改革春风吹满地,也吹开了一群群少男少女的初心。新河和所有怀揣梦想的同龄人一样,从泥窝地里挣脱出来,无视大人的嘱托进城打工,试图改写命运。巴掌大的利津城并无太多善意,尽管能卖力气的地方,都有他不甘屈服的身影,但他的忍辱负重或许带来了自我慰藉,却难以衣锦还乡。光阴飞逝,父亲渐渐老去,当他发现当年嘴里的“小芳”都成为中年大妈的时候,自己青春簿上依旧空空如也,内心的煎熬已无处可诉。盖小力式的爱情或瘦六爷式的爱情早已遥不可触,唯有将头一低再低,要求一降再降,杀死浪漫,回归原点,婚姻方有出头之日。

 爱情来敲门了。一个芳华姑娘站在门口,曾燃起他心里一团火。这个本来与洋江扯不上关系的姑娘,大学毕业,乡镇公务员,条件本不错,但一场车祸重伤了她的大脑。因了这场意外之灾,两人走到一起,生存的意义令婚姻乏味。有了孩子后,他更心甘情愿当牛做马,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卖出最廉价的力气,换回立足人世的最低本钱。

 又听说,他在家庭中地位卑微,言行毫无分量,打工换回的血汗钱月月清零。听到这里,故乡一棵棵或生了病灾的、或断枝枯死的榆树,在我脑海不断显现。柳树尚有妩媚修长的柳叶滥情,槐树尚有红的白的槐花装饰——可榆树呢?你再本分、再老实,再与根中大地默契有加,但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对你枝上榆钱高唱赞歌?一边是繁重的劳作,一边是心灵的枷锁,新河患病的伏笔抑或早就埋下。

 祸不单行。2012年秋天,新河父亲去镇上赶集,回村路上被一辆电动三轮撞翻,头部受伤后昏迷不醒,因屈服于高昂药费,早早出了院,不几日便撒手人寰。我当时问父亲:“那撞人的呢?该出医药费啊!”父亲说,家里穷得叮当响,啥也拿不出来,指望不上。我愕然。这是一种不祥预兆吗?

 新河终因疼痛难忍去医院就诊,结果令人绝望。肾衰竭、肺病等多种疾病缠身,令人无法想象他究竟如何忍着剧痛流血流汗。据说,他短短几日的住院,费用都是姐姐哥哥拼凑而成,而他倾力向往、一心守护的家园此刻隐身了。待他被医院宣判死刑后,戴着呼吸机重返小院时,哪里还有他年少时对酒当歌的身影?窗外这个黄澄澄的秋季,在亲人们心里却过早进入了寒冬。

 那棵多日未见的榆树呢?是否皲裂了树皮,枯黄了榆叶,也在等待被秋风刀割凌迟,毫无反抗?

 回家后翌日早晨,新河离世。他在走前,用尽蚕丝气力瞪圆双目,几欲挣扎,令亲人悲恸。是不甘?愤懑?绝望?还是恐惧?一阵西风窜过,夹杂呼啸,飘零黄叶,亦卷走了一切未知和疑问。

 在整理新河遗物的时候,从他骑过的一个破三轮里,翻出来蜷缩的500元钱。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存款。我听见刚才呼啸的西风又打着滚转回来,吹得5张纸币“嗤嗤啦啦”作响。榆树的枝叶又在这阵风中凌乱,蓦地说出一句话,羞涩且尴尬:“新河走了——”一转身,《小芳》动情的旋律犹在耳畔,但那离去的人呢?我站在这棵榆树下,看见它的影子散乱地铺在地上,影影绰绰,像流了一地的黑色的血。

 或许,故乡再也没有一棵榆树,能让我动情了。

作者简介:杨连峰,山东利津人。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现供职于省直部门。业余创作小说和散文,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当代小说》《风筝都》及地方日报等报纸刊物。

点击欣赏作者近期作品:

一口老井

洞见岁月

东营微文化编辑部

顾问:陈谨之  橄榄绿   鲁北   清泉

主编:郝立霞

副主编:张永君   郝立新 

编辑:张旋   任晓娣   吕娟娟   文姐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