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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杯第二届长江文学奖全国评选赛复赛入围李尧隆

 世界文艺图书馆 2020-09-02
晋级总评将综合参考作品+入围专刊人气(阅读量、留言、在看···)
李尧隆,湖南临湘人,现居四川西昌,至今在《小说选刊》《散文选刊》《当代文学·海外版》《今古传奇》《金山》《精短小说》《岳阳文学》《宁夏日报》《中山日报》《浙江工人报》《湖南工人报》《江苏经济报》《华西都市报》等海内外多家报刊发表作品四百多篇(首)。


石头   (短篇小说)

 

  文/李尧隆
 一
     今天是娘的忌日,石头很早就起来了。天一亮他就来到了娘和外婆的墓地,将身子靠在墓地前那棵大树背风一面。掏出娘留给他的口琴,默默地吹起一串不知名的音符。
 
石头出生在山坡上的苞谷地边的大树下,就是墓地前的这棵大树下。
 
  那一天正是秋后收苞谷的日子,那一坡苞谷地远离村庄,在最北的山坡上,是一块乱石黄坡地开垦出来的,坡地离天很近,风势也大。
 
  还好那天天气和煦温暖,风很柔和,秋后山坡上的野花在繁盛艳丽过后开始包裹出带有倒钩的一种褐色细长的种子,再粘附在人和动物身上,到更远的地方落地生根。
 
  云秀和娘那天本是去收苞谷的,喂了牲畜做了家务,从村子走到坡上时,日头已渐高。
 
  云秀手里拿着一把缺口的镰刀,背着脊篓,额上冒着细汗,不紧不慢地走着。
 
  她不算漂亮,但五官匀称,最美的是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感觉会被纯黑的眼瞳深吸进去,像一汪纯净透亮的高原湖水。
 
  娘已走在前面了,云秀多处缝补破旧的宽大外衣粘满了野草的种子,听到几声云雀的叫声,她循声望去,醉心笑了;看到几朵零星的野花,她摘下来放在鼻前闻了一下,那种清晨潮湿的草根和花香混合的味道,如此熟悉,深吸一口,闭上眼睛,体会着味道浸入身体的感觉,让她无比的安全,独有的迷人的微笑也在花香中荡漾,忘了前行。
 
  “阿秀,你走快点呀,太阳都到头顶了,今天什么都干不了了。” 娘在前面喊道。
 
  云秀听见了,没有回话,保持着笑意,依然不时四处张望,循着山坡上的小道加快了步伐。
 
  “秀姨,你去收苞谷吗?”一个放羊娃给她打招呼,那孩子大约七八岁,顶着一个用树枝条扎的帽子,裹着一件破棉袄,窝坐在半坡上一动不动,像一块椭圆的长了青苔的石头,周围散落着一群羊儿低头吃着草。
 
  云秀见是侄儿虎子,开心的扬着手,嘴里只发出“虎...... ......”的声音。
 
  男孩子笑着说:“对了,你说啊,我是虎子,虎----子。”
 
  云秀笑着闭上嘴巴,她不喜欢说话,虽然她能说,但她一年说的话加起来都不到十句。
 
  到了苞谷地,她用手拍打了一圈裙子上粘人的野草的种子,然后脱了宽大的破外衣,露出了脚踝和一双赤脚,凸显出怀孕的肚子,娘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叹了一口气,拿起一把镰刀踏入了苞谷地,弯腰低头熟练的开始收割。
 
  娘手上不停歇,脑袋里也想个不停。
 
  不知道这是造的什么孽哟,生下这么个傻女儿,都养到十八岁了,却傻得不如十岁的孩子,除了叫她娘,其他的一句完整的话的说不出来。
 
  而今又不知怀了谁的孩子,等到发现她怀孕的时候已经六七个月了,谁还会娶这么个不干不净又呆又傻的女子。
 
  看来得养一辈子了,可要是自己先走了该怎么办,想着想着泪眼模糊,不禁用衣角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云秀一边费力弯腰掰苞谷棒,一边将两人砍下的苞谷杆收拢放置到一堆。
 
  回头看到老娘哭了,云秀愣了一下,嘴里轻唤了一声“娘........”向着娘摆手,许是示意不要哭,然后伸手用手掌的部份去擦娘眼角的泪水。
 
  老娘别过脸去说:“傻闺女,没事,干活吧。”  
 
 
  中午日头到了顶上,母女俩坐在树下苞谷杆堆上喝水吃点东西,劳作的午饭是两块凉透的苞谷粑粑。
 
  云秀喜欢吃苞谷粑粑,喜欢在嘴里慢慢的细嚼,再用舌头和口腔感知那种软糯到甘醇回甜的味道,她还吃出了北坡上黄土、石块、春雨、秋风的味道,甚至砸巴着嘴的声音也像云雀的低语与呢喃。
 
  “傻闺女,快吃吧。”娘说完拍手收拾拿着镰刀又进入了苞谷地里。
 
  “娘......,娘.......”不一会儿听到云秀叫她,回头看到云秀半躺在苞谷杆堆上,手里还拿着半块苞谷粑粑,痛苦的扭动着身体,羊水浸湿了裙角。
 
  难道是要生了?天啊,要生了!
 
  石头就在那天出生在那块黄土坡那棵大树下的苞谷地里苞谷杆堆上。
 
 石头的外婆从烟袋子里拿出烟斗,用一根小木梗挑出一些烟斗底部的烟油,涂抹在收割苞谷的镰刀上,割断了脐带。
 
  据说石头的哭声惊起了北坡上的一片云雀,羊群吓得停止觅食,抬起脑袋惊愕的望眼过来。
 
  甚至连野花的种子也抖落土中。天空盘旋的兀鹫也突然停止了飞翔,鸣叫一声飞向了山谷。
 
  云秀将他裹在自己的破旧的外衣里,用衣服的内衬擦去他身上的污物,看着他咧嘴大哭的样子笑了,眼神温柔如水,眼角竟有两滴泪水,看看外婆又看看孩子,嘴里喃喃的说着“孩子.......我的孩子.......”。
 
石头哭个不停,云秀没有奶水,将剩下的半块苞谷粑粑慢慢细嚼,再用食指推喂进他的嘴里,小小的婴儿居然停止了哭泣砸吧着嘴,鼻子里还发出“哼哼.......”的声音,贪婪的吸食着娘喂给他的苞谷糊糊。
 
外婆说,你是个沒爹的孩子,像石头里蹦出来的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你有娘没爹,也就叫石头吧,等你长大了找到你爹了,再跟他姓吧。
 
  吃饱喝足的他在那个午后还和母亲在山坡上睡了一觉,直到快日落的时候被虎子赶着羊群走近的声音吵醒。
 
  然后云秀和娘背着两背篓包谷棒,抱着孩子在天将黑尽的时候回到了村庄。
 
  村里的人知道云秀怀孕以后炸开了锅,他们从云秀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只想着看这个娃生下来以后长得像谁。
 
  还好,因为云秀是个傻子,人们将道德评判指责和怀疑的一方一致性的指向那个神秘的坏男人,所以那天晚上云秀家里外围了不少村子的女人,大家都想通过孩子的长像来辨别出那个坏人。
 
  但是女人们看不出来,也无从辨认,多少有些失望但也有些庆幸。 
 
 三
 
  云秀的爹去世得早,有一个哥哥叫钻山豹,钻山豹长得黝黑高大,声音如洪,走路带风,虎子就是他的儿子,他和妻子,儿子住在母亲的老房子后新搭的一座茅草房和土院里。
 
  那天他打猎回来,进到村口就听说妹妹云秀生了,他骑马飞奔跑到院子前,将直楞楞吊成一串的几只野鸡、黑马的缰绳、还有那把长长的火药土枪递到虎子的手里,虎子接过高过自己的土枪的时候,脚下打了一个趔趄。
 
  妇人们看见云秀的哥哥钻山豹黑着脸回来,都很识趣的纷纷散去。
 
  “那孩子在哪?在哪啊?” 钻山豹走进屋内抱起孩子在松明灯下仔细的辨认。
 
  他在大脑里将村里可疑的男人都搜寻了一遍,他辨识不出,孩子长得太像他的娘了。
 
  他曾不止一次的用各种方法,试图从妹妹云秀的嘴里问话,或者和妹妹骑着马在村里晃荡,想让她指出那个男人是谁,但是无果。
 
  妹妹云秀只是傻笑,对着每个人,男女老少,牛马鸡羊狗,然后将马停在村口的一棵杨树下不走,任由绿油油的树叶间透射的阳光照在自己的脸上傻笑,还用手去捕捉和把玩叶缝里的阳光。
 
  气急败坏的钻山豹将孩子抱着直接往外冲,那是一个明亮的夜晚,满月,繁星密布在夜空里,河水静静的流淌,横穿过这个山谷里的村子,村子四面环山,住着三个姓氏的五十来户人家。
 
  云秀家住在村边的山脚,地势较高,可以一瞰整个的村子,钻山豹抱着孩子在院子门口对着整个村子大叫。
 
  “是个男人你给我站出来,你给我出来,看看你这个孽种!”
 
  村子里一片沉寂,只有狗叫和哗哗的流水声,此前沉睡的婴孩,被舅舅的声音吓醒,开始扯着嗓门大哭。
 
  “三天以后,没有人来认这孩子,我就把他丢在河里或扔到山上喂狼,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你这个孬种!”
 
  钻山豹的怒吼和孩子的啼哭声在村子山头飘荡,在山谷里一声声回旋,一盏盏松明灯被吹灭,一户户男女噤若寒蝉,最后村子又归于死一般寂静。
 
  关于那天,石头知道每一个细节,因为他的外婆直到死前,都会一遍一遍的说起他出生的那个秋后收苞谷的日子。
 
  三天后,没有一个男人站出来,舅舅真的抱着他,想要带到山上打猎的地方喂狼,娘和外婆死命相拦,保下了他的小命,却给他带来了余生中背负着父亲过错的耻辱,那个黑夜的怒吼声让他在潜意识里发怵,在每一个离开娘的日子里,都生生拉扯开对傻娘思念的口子,对那个神秘男人懦弱的憎恨,对自己的嫌恶。
 
  如今,坐在大树下石头上的石头已经二十五岁了。
 
望眼看到山坡上一半是他的散落的牛羊,一半种着庄稼,有红薯、土豆、最多的还是苞谷。
 
给他稍口信的人早就骑着马顺着那条土路下山了,身后扬起的尘土也已落定,几句简短的口信却在他的心里激荡难平。
 
  此时他不想回家,今天他只想在这里坐坐,在这深秋的暖阳下,满山的枫叶火红如血。娘去世后第二年,这地方长出了两棵苦冬青树,十八年过去了,冬青树长得叶茂枝繁,有一巢云雀叽喳,在煦和的太阳下,树叶轻轻摇曳,泛起一层金光闪闪灼灼。
 
  石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将山坡上所有混杂的气息深吸入身体,那种庄稼肆意拔长清新的植物气息,牛羊身上的膻味,甚至它们粪便的味道,浸入土地,变成肥料滋养草根的潮湿的味道,各种野草交织的味道.......如此熟悉,如此安全,任由这种味觉像娘的拥抱包裹着他,把他的思想和魂灵带回童年的回忆里。 
 
 四
 
  外婆说,他出生后的第三天,村子里没有一个男人出来认他,从那天过后,他就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娃。
 
  小时候村里的大人孩子故意逗弄他,“石头,石头,你父亲是谁?”
 
 石头就梗着脖子扬起头说,我父亲是天神!
 
  于是人们哄堂大笑,有些小孩子就起哄吼着:“石头,石头,你娘是傻子,没有爹的娃;是野种,傻子的儿子果然傻。“
 
  “你们胡说,我爹是天神,你们胡说!也不准你们说我娘!”
 
  每当此时,石头就会红着眼睛毫不犹豫的扑上去。
 
  石头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经常和村里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身上的衣物被撕得补了又补。
 
  他哭着回家,问外婆,我的父亲到底是不是天神!
 
  外婆抱着他说,我的乖孙石头大眼睛,高鼻子,粗腿儿粗胳膊,一顿一大碗苞谷饭,一口一碗酸菜汤,聪明可爱惹人疼,胆大心细又勇敢,你当然不是普通的孩子,你是天神的孩子,你父亲就是天神!
 
  石头,我的乖乖孙子,快快长大,在外婆死之前长大吧,照顾你娘。
 
  外婆在松明灯怱明怱暗的光影里,在薪火未烬的温暖的火塘旁,边抽着旱烟边给他一遍遍的讲这个故事,这时候石头依偎在娘的怀里,娘用手一次次的抚摸着他的瘀伤和头,满眼心疼,看着他沉沉的睡去。

 五
 
  出生后的七年里,他喜欢跟着娘和外婆常来苞谷地,一年又一年,从婴儿时背着,再到可以撒开小手踉踉跄跄,再到像小羊儿一般蹦蹦跳跳。来这山坡上,春天播种洒肥,夏天侍弄除草,秋天结穗收割,冬天捡石平土。
 
  娘和外婆从这黄土坡地里捡出的一块块的石头,累堆在地坎边上,让地坎越发的结实,像一圈低矮的石头城墙,一年一点的开荒,苞谷地一点点的变大,但能有多大呢,每一寸土和每一块石头都凝聚着娘和外婆的汗水和温度,硬土块被锄头深翻出来,一次次敲散,一点点镐平,甚至用手去捏碎小土块,让土变得更为细致。
 
  如此厚重的土地,当然不能自由延展。
 
  舅舅偶尔会来帮忙,他也有自己的土地需要耕种,养一家人。
 
  但他更热衷于满山打猎,带上几条土狗呼前抢后,好像自己是被拥簇的王。舅舅最好不要来,石头想,北山坡是不常见到他的地方,是石头自己的乐园。
 
  每次舅舅从眼角斜睨石头一眼,都让他心里一紧,手脚无措,他不敢正视舅舅,那种从灵魂深处的恐惧,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每每看到舅舅,他都会躲在娘或者外婆的背后。
 
  他有种非凡的记忆力,他熟悉并能区分北坡山上花草的味道,知道又多了几个鼹鼠野兔的洞,知道坡后的松林里哪里有菌种,长菌的时节他都能第一个找到。
 
  他几岁就会跟着表哥虎子数一整群的羊,一个也不会少,一个也不会多。
 
  他几岁就知道哄着牵着娘的手,一路上山,一路下山。
 
  他会跟在外婆和娘身后拾缀割下的苞谷杆,一堆堆的放置在一起。
 
  唯一让他沮丧的是如何用一根长麻绳背苞谷杆,这个好难。
 
  他一次次的尝试,想要将绳子打结打扣平铺在地上像一个井字,然后抱一抱苞谷杆横放上去,拉紧两端的绳子,背着起身,很有成就的想走两步,但绳子松了,苞谷杆散落。
 
  每每此时,娘就笑着抚摸他的头,耐心教他打结或捆一小捆荞麦让他吊扛在肩膀上满足小小的他,不会觉得他太小,苞谷杆太少,一次次跟着他一起玩这样的游戏。
 
  他喜欢吃秋后的新苞谷,充满了新鲜的阳光的味道。
 
  娘用巨大的磨盘研磨出来,边磨面边擦着额头的汗水,边对着石头笑,上半身跟着磨盘拉一个圆,衣服也跟着摆动,然后细细筛面,用背来的泉水蒸,现做出来的,每一个工序都充满了天地自然花香,娘嘴角笑容的余温,包含生命的力量,滋养着他从婴孩长大。
 
  吃饱喝足以后他会在娘温暖的怀里安然入睡,这样的美好一遍遍的在他的记忆里回放。
 
  此后的日子里他拼命想要记住而不要被轻易遗忘,如果有了忘却的迹象,石头就独自跑上北山坡,搜寻娘留下的回忆的踪迹,一点点的收集起来,然后注入心里,变成眼泪滴落在地坎的石块里。
 
 六
 
  七岁那年的春天,家里来了几个陌生男人,那天少有的杀了一只大母鸡,舅舅和几个族里的长者陪着他们喝着苞谷酒,谈笑说话。
 
  外婆和舅妈和着新的苞谷面,娘低头笑着对第一个人礼貌点头,往火煻里不时加柴禾,三脚桩上架着的铁锅里煮着鸡肉咕噜的翻腾,鸡肉汤的香味在院子里弥漫,让小孩子们有些不清醒。
 
  夕阳里,石头和虎子赶着羊群回来,发现羊圈里站着多的几只羊,他们自己的头羊也惊愕的站在圈门口,无论怎赶都不入内,定在那里。
 
  两群羊就这样对视着,一只鹰从上方飞过,石头抬头望去,好像鹰爪里抓着一只鼹鼠样的小动物,这只鹰有些巨大,扑腾着翅膀,离他们不远也不近,一声尖利的长啸带着回音和斜阳中的影子划过,打破了两群羊的对视和僵持,里面的羊四处乱蹿,外面的羊惊慌失措,一群羊在院子里四处逃窜,家什草堆柴禾被撞得七零八落,四处散落。
 
  虎子和石头大声扬鞭惊呼赶羊,屋内的大人听到声响来到院子里,舅舅对两个孩子啐了一口,“两个废物!”石头吓得打了个寒战,躲在虎子身后。
 
  “还躲在那干嘛,怕什么,我又不吃了你,跟你那爹一样怂。今天可是有贵客,真是闪霉了,大家一起困着头羊,赶紧地!”
 
  在几个大人的帮助下,舅舅拖着头羊拉进圈里,后面的羊被鱼贯赶入,慢慢平息了羊群的骚乱。
 
  第一次,石头和虎子花了好几次才数清楚羊的数量,然后听舅舅的话多数进那陌生的几只羊。
 
  而那陌生的几只羊,是河对面百十里地以外的一个村里鳏夫的,他用这几只羊娶走了娘。
 
  也是第一次,石头不知原由的不想吃那香气四溢的鸡肉和秋后有着清新香气的苞谷粑粑,他喝了几口汤,感到胃里在翻腾。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可能因为外婆的老屋里不常有那么多人来,人声喧嚣,酒肉的味道让他有些迷糊。
 
  也可能是那只抓了猎物巨鹰的长啸和黑影,那些数了好多次的失去控制的羊群。
 
  最让他的内心有些隐隐不安的舅舅的那一句话,“像你爹一样怂,你爹,我爹,我爹到底是谁.......
 
  第二天早上,一如平常。
 
  不去苞谷地时,石头就会跟着虎一大早去放羊,走之前,娘都会在为他亲手缝制的布包里装上一块苞谷粑粑,这天早晨,她为石头多装了两只前夜剩下的鸡爪,石头看见拿了出来,对娘说他不想吃,娘摸了摸石头的额头,有点担心,这个爱吃鸡肉的孩子怎么了?生病了?
 
  石头拉开娘的手,他张了张嘴,心想问娘也是白问,舅舅那句话一直在脑海里回旋。
 
  他望着娘深邃纯净如湖水的眼睛,特别是看着自己的时候,如此的温柔平静,充满爱意,胜过世间的一切,这就够了。
 
  他笑着对娘说:“娘,我没事,你乖乖的啊,晚上回来我给你摘大把野花回来。”
 
  娘开心的使劲点头说着:“石头,我的石头。”她抱了抱孩子,然后目送着石头与虎子赶着羊群跨过村里的小河上的木桥,被村子里的一群狗前后跟着渐渐在晨光中走远。
 
  据说娘是被半哄半骗的被带走的,舅舅给了她一些钱,告诉她陌生人是他的朋友,会带他到镇子上给石头买衣服买糖。
 
  走的时候她笑意盈盈的,对自己的老母亲,哥哥嫂子,侄儿侄女挥手,对路过的村里人笑和挥手,对村子里的牛羊鸡猪狗道别,在村口的白杨树下站了一会儿,玩弄了一下叶缝间的光影,陌生人催她,她捡了几片金黄的树叶,然后回过头看着外婆站着的方向远远的笑着挥手。
 
  外婆抽泣着,她曾希望女儿能嫁给一个好人家,听说这个鳏夫人还是不错的,可是今天看着不再年轻的女儿远走,她肯定会想儿子,就像我会想着她吧,外婆用衣角擦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的泪水,钻山豹说了会照顾石头拉扯他长大,我要是走了,有个人真心疼傻闺她也是好的吧。
 
  可为什么她还是止不住的心疼和不舍,想起每每难过时,傻闺女都会用手掌最温柔的部份为她擦去泪水,告诉她别哭,年老的外婆终于忍不住,扯下头巾捂着脸不管不顾的坐在院子前的干苞谷杆堆上,对着村口的方向嚎啕大哭。
 
  那天晚上,石头回来了,手里拿把五颜六色的野花,这个孩子超出寻常的懂事,小小的年纪,放羊回来经常摘花摘菌子,或者从河里捡一些漂亮的石头回来哄着自己的娘开心。
 
  而听到娘被嫁远方,花撒落一地,怵在那里,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来,晚上卷缩在火塘的角落抱着娘的衣服呆呆的坐着,此后的几天也不说话。
 
  外婆想,这怎么办呀,怎么办呢,才七岁的孩子,心思那么重,哭出来应该好些吧。
 
  外婆搂着石头说,“孩子,你娘会回来的,过年过节,她会回来看我们的,你要是伤心就哭出来好吧。”
 
  石头没有哭。
 
 七
 
  一个星期以后,有人发现了云秀,她被人发现时死在了邻村前的池塘里,手里紧紧的攥着口琴。听说是跟那个鳏夫在镇上买的。
 
  当她意识到不能见到孩子过后疯了似的要回来,那家人没办法只有把她关起来,希望她能断了念想就会好好过日子,但她在一个夜晚逃了出来,失脚掉进了河水里,将自己的一生结束在了那一汪如她的眼神的深潭里,脸上没有笑意只有焦灼。
 
  娘被埋在北山坡的苞谷地里,她的葬礼除了自已族人的男丁和村里的妇人,其他两个家族的男人们都没有来,就像石头出生的那一晚,没有一个其他的男人出现。
 
  只是人群将散尽的时候,默默站在后面的石头,看到对面山上有一个男人站立相望的身影,看不清面孔,在山风里像一个剪影,那是个不平常的男人吧,那么一眼,就留存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甚至怀疑过自己的记忆,但后来又被自己确认过,也或许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和联接让自己一定要记得。
 
  是的,他当然记得人生里的那两天,娘出葬的那一天,和他出生的那一天。
 
  不同的是,这一天是他亲身经历的,每一细节都让他心疼得撕裂。他记得那天北山坡上凌乱的风,他记得老外婆用苍老的声音一句句的哭吟着傻闺女从出生、成长到失去的一生,所有的人被这些山谷里回荡的悲怆的句子击中,妇人们纷纷流下惋惜的泪水,一群云雀在北坡盘旋低语不肯离去。
 
  他记得那一夜,找不到一件娘生前的衣服,因为都被一同烧掉了,他发疯似的在家里翻找,一无所获,只有娘用过摸过的家什,每一个角落都有娘的气息和温存,但是娘再也回不来了,一瞬间,悲痛决提,他冲到院子前,站在星空下,对着娘走时的方向一遍遍的喊着:“娘,你回来呀,你回到可怜的石头身边来呀,我没有父亲,现在又没有了娘,你回来呀.......
 
直到外婆和虎子出来拉他进去,他抱着外婆嘶声大哭,哭声在村子山空回荡,盖过了村子河水的哗哗声,村里的狗叫声,人们的唏嘘声。
 
从此石头很少说话。
 
  陷入回忆的石头感觉到嘴角有些咸,这个高大的男人屈坐在地坎上,已经泪流满面,稍微长大以后,除了外婆离去的那时,他很少再哭过,忽然想起今天来人的口信,自己的情绪已是控制不住,他干脆捂着头在月光下哽咽起来。
 
  晚风拂过这个在夜里哭泣的男人,远处的松声涛涛,和着那颗无处安放的心,地坎上颤动的身影,和北山坡的黑夜,融为了一体。
 
 八
 
  次日清晨,石头在自家的火房醒来,火塘里已经燃起了一堆火,周围烤了一圈红薯,火上烧着一壶水。
 
  几缕阳光从火房屋顶的瓦缝里投射进来,上腾的烟,在阳光里流动变幻,线条清晰可见。有一缕光照射在他轮廓清晰的脸上,有一丝暖意,睁不开眼,头有点疼,想起昨晚后半夜才回到家里,没回正屋,就在偏房火塘边睡着了。
 
  今天,此时此刻,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石头反而有些茫然,往事依然不停的在记忆里翻飞,那些爱与痛的日子,那些卑微和痛苦的世相,被刻在那里,想忘不能忘,于是他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眉头紧锁的人。
 
  他记得小的时候,他和娘是从来不参加村庄里的祭祀活动的。
 
  因为在村子里,娘算是“嫁出去的人了”,而自己从来都没有父亲,所有的人都叫他野孩子。
 
  后来娘走了,那一夜的悲痛,除了再也没有办法见到娘,更让他清醒的意识到,他当然不是天神的儿子,他感激外婆为他编织的美好的故事,为了保护他可怜的小心灵,为他构建了一种和其他孩子一样的归属感和精神寄托,但娘去世以后,那些他引以为傲的精神寄托轰塌了。
 
  他成了无比自卑的孩子,话语不多,那些被他打过的孩子说过的话是对的,他不是天神的孩子,如果自己是天神的儿子,他一定会救出自己的娘,但是他没法挽回自己的娘,甚至在离开娘的那天只怀着自己的心事,在晨光里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石头时不时的还会跟村里的人打架,但打了就打了,自个儿回家,外婆问原由他也不说话,第二天鼻青脸肿的吆喝着羊群出门。 
 
 九
 
  自从娘去世以后,舅舅钻山豹很少再去打猎,在虎子十七岁的时候,他将那把老式土猎枪送给了自己的儿子,那时候虎子早已高过了那把枪,接过枪的时候,虎子眉梢高翘,开心得笑不拢嘴。
 
  石头还是怕舅舅,舅舅依然对他话语不多,舅舅变得常会一个人喝醉,也常去北山坡上陪外婆侍弄那块苞谷地。
 
  后来外婆的身体每况愈下不再去北山坡的苞谷地了,舅舅就带着石头去。
 
  他们侍弄地的样子跟娘和外婆有很大的不同,冬日里他们拉上一条老黄牛,舅舅留着那一圈石头田埂,在旁边开始开辟新的疆土,他用全身的力气将犁耙深深的摁进荒地里,啪的一声,扬起的鞭子落下,老黄牛从喉咙里低吼一声,身子往前拖拽,黄土地磕磕碰碰的在耙子里一块块的翻出来,但两个人依然要不时的停下来拾掇地里的石头,大的小的,捡起来往边上累。
 
  于是北山坡上的乱石荒地不仅仅种上了荞麦,还有土豆,有苞谷,有黄豆。
 
  外婆做不了活后喜欢一个人坐在院子前面,有时把手搭在额头上遮蔽着阳光,眯眼看着村口的方向,从日出到日落,砸吧着旱烟,跟路过的人打招呼,在阳光与尘土中冥思,眼神也日渐模糊,耳朵也不再灵光,如果有人停下来,她会跟来人一遍遍的讲过去的时光。
 
  除了讲石头出生的那天还有闺女出嫁的时候,外婆嘴里叨叨的说,那天的预兆真的不好,那些羊,那只鹰,那种莫名的心痛。讲闺女去世的时候,那些风,那些树上的叶子,甚至看到闺女变成了云雀了,就是北山坡上的云雀。
 
  她有时还是会犯糊涂,说石头呀,你是天神的儿子呀,如果不是,你父亲应该是会来找你的呀,他在哪里呢。
 
  握着外婆的手,说外婆我是您的外孙子,这就够了。
 
自从虎子有了那把猎枪,他开始像他的父亲一样喜欢在山林里游荡,然后石头一个人去放羊,他渐渐的习惯也喜欢上了这种一个人的感觉,在北山坡上不会有孤单,有自然中的万物,有万物发出和未发出的声响,他喜欢融入这些热闹,甚至觉得人的呼吸声都是一种惊扰,这一点像极了娘。
 
石头无事时总喜欢捡起地上的石子,掷向远处的树枝,发泄心中的孤愤,久而久之,石头练就了百步穿杨的本领。
 
  北山坡上的小道可以延展到更远的地方,一条通向山林,一条通向远处的山谷,再伸向另一座山,山外还是山,延绵起伏,跟村口的那条大道不同,与其相反的方向,也没有那么平坦。
 
  这条小道上,也总有些来来往往的人,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
 
  石头看着这些人走来,又走远,他不会主动打招呼,只是细细的观察这些人,如果有人跟他招呼说话,他倒也会礼貌的回应。

 十
 
  记得十一岁那年,那是个夏日的午后,在北山坡靠顶的位置,花草茂盛,羊儿在他周围低头吃草,早上有点小雨,雨后的空气更加湿润清新,天空如洗,几朵白云似在眼前,又触不可及,石头的鞋子被草地上的露水打湿透了,索性脱了鞋光着脚丫子,将旧棉衣铺在草地上,坐在上面从那个母亲亲手做的挎包里拿出一块苞谷慢慢细细的咀嚼,再咽下。
 
  眼睛投向远处,一个身影沿着远方的小路走过来,石头看见一个背着斗笠的人风尘朴朴的走近,
 
  那个男人走近的时候好像带来了一股山风,石头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的撞击了一下。
 
  男人约摸三十多岁,他看到石头坐在小路上方的草坡上,男人笑着跟他打招呼。
 
  “孩子,你放羊呀?” 石头点点头。
 
  “你是哪家的呀?” 石头不说话,一般这种情况他都不说话。
 
  “你爸爸是谁?我也是这个村子里长大的,我都认识呢。” 石头还是不吭声。
 
  “那你放的是谁家的羊?”“钻……钻山豹家的。”
 
  “山脚下钻山豹家的?你是虎子?....... 虎子应该大些了吧?”
 
  “我......是钻山豹妹妹云秀家的。” 石头低下头,嘟嘟哝哝的说,心想说了你也不一定知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
 
  男人站在那里也不再说话,愣了一下,他走上坡来坐在石头的身边,细细的打量着石头,然后对石头说,孩子,你有水吗?我饿了,走了几天了,反正快到了,我想歇歇脚吃块苞谷粑粑。
 
  石头说,我有的,他把一个用竹筒做的水壶拿出来,为那个男人拿出的木漆碗里倒水。
 
  男人从一个布袋里抓一块苞谷粑粑然后也放进有水的碗里,从旁边折下两根细小的木枝当筷子,搅拌,然后仰头咕咕的喝下。
 
  坐在这个男人身边,感觉旁边的丛山,山顶的流云,云外的世界都被这浑厚的身躯抵挡住了,这个男人给北山坡带来一种不一样的气息,这种气息从未有过,有成熟男人的味道,有种轻盈飘然如春风的气息,有温润饱满如夏雨的气息,历经沧桑厚重像秋日山林的气息,有毅力笃定雪藏不露冬日的气息,这是跟舅舅在苞谷地里劳作,汗流浃背的气息有很大的不同。
 
  一种温暖,一种稳妥,一种混合生活当中所有气息的安然力量。
 
  男人转头望向这个十一岁的沉默的男孩,男孩赶紧将头转向远处。
 
  他真的好像她呢,那双如深潭的眼眸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忧郁,饱满的额头,浓黑的眉毛,清秀的脸庞。
 
  男人想起云秀,内心疼痛,那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傻姑娘。
 
  小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也欺负笑话过她,但她一直笑呵呵的,从来不计较别人对她的伤害,而最伤她的,却还是我。
 
  他记得自己在这个男孩子岁数的时候,跟着老郎中四处采药,老郎中---他的父亲对他很是严格。一没学好就不给饭吃,蹲坐在屋后的草垛边饿着肚子的时候,背着猪草回来的云秀给他递过不止一次的苞谷粑粑。
 
  还有一次他十六岁,上山采草药,不小心崴了脚,在山上的时候碰到云秀和她的老母亲在野外的山林里找柴禾,看到走不动路的他,给他递水,给他吃的,背他下山。
 
  但是......后来,那一次见到云秀的时候,是在这北山坡后山林的一个山洞里,他看到了独自一人来找柴禾的云秀,他也奇怪,一般她是跟着她娘的,那个姑娘,那天在深冬里躲雪休息。
 
  她在洞里升火烤火,那天碰到了那个采药的年青人,长途跋涉归来后只是想去那里歇歇脚,那天他们偶遇见面,微笑如常,云秀叫他烤火,脸上依然笑着,年青人便没有了自我,洞外飘雪,火光氤氲,一步难回头,是错是对只有由天而定。
 
  男人陷入深深的回忆,看着这个孩子百感交集,他转身想对孩子说些什么,他就是我的骨肉,毋庸怀疑,毋庸分辨。
 
  可是这个男人开不了口,双唇无法启开。
 
  男人起身看了孩子一眼,说了一句,孩子,过两天我去看你。
 
  那天石头觉得很奇怪,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说要来看他,石头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在山路尽头。
 
  而那个说过要来看他的男人后来也没有来看他,也没有在村里再出现过,石头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那个男人的气息和样子却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十一
 
日子一如从前,花开花落,云雀飞来飞去,人们来来走走。
 
  石头十八岁了,干农活一个可以顶三个,舅舅家的羊群也被他照照顾得很好,渐渐的愈发多起来。除了有重要的族中的事务要出门,舅舅还是喜欢一个人在家喝点酒,喜欢慢悠悠的牵牛出去放,有时带着虎子家的两个娃在院前院后嬉闹。
 
  这个咋呼呼的男人真的变了,年岁和经历在他的脸上也显出了一条条的皱纹。两年前外婆去世前的那个黑夜,她拉着舅舅的手说,一定要照顾好石头,这个孩子太可怜了,你要为他娶个媳妇,给他安个家,舅舅掩着难过答应着,您老人家放心,您不说,我也会照顾好他的,要不然怎对得起我的傻妹妹,是我的错,要不然她肯定现在还活着呢,当年我是鬼迷了心吧。
 
  而二十岁的石头,那一年,他喜欢上了一个同村的姑娘,姑娘长得灵秀可爱,比她小两岁,话语不多的石头喜欢像当年对妈妈一样,为她采集一些美丽的野花和水里的石头,故意在河边等着他背着木桶来汲水,趁人不备的时候偷偷把花和石头塞给她。
 
  在一个月夜,姑娘告诉他,石头,你来娶我吧。
 
  石头去了,带了一坛醇香的苞谷酒,上等的叶子烟,这些都是舅舅帮他准备的,虎子和他一起踏进了那姑娘家的门,平日间姑娘的父母也是对他还算客气的,但那一日,姑娘的父亲虎着脸对他说,石头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平日里是做为同村的人可怜你,关照着你,但今日不同以往,我的姑娘是不能嫁给一个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人。
 
  我们虽不是大富大贵,求不了高枝,但只想让孩子嫁给清清白白的人家,有族有谱的人家,,你舅舅可以给你羊给你地给你安家给你房子,但你知道,你是不可能跟他姓的。我是不会让我的女儿跟你一起受讥受嘲的。你们回去吧,带走你的烟,带走你的酒,别再跟我女儿有半丝来往,不然我打断你这野种的腿!
 
  还没等到失魂落魄的石头在打击中回过神来,没过多久姑娘就嫁人了,她穿着红嫁衣从北山坡的小路被送走了,石头站在北山坡的顶上,看着她和送亲的人一点点的远去、变小,消失在视线之外。
 
  石头用尽所有的力气在北坡上嘶吼,那个秋后,花草颤栗,云雀扑腾,野草的种子抖落土中,吼得全身无力,他仰头倒下,将自己埋没在草地里,闭着眼睛却无泪水,心痛无所述,心想就这样吧,把这身躯壳陷入黄土里,怎么来的怎么带去,不留半点,供草根汲取,供虫蚁啃噬,这充满罪恶的受侮的无可奈何的孱弱卑微的身躯.......
 
  保护不了自己的傻娘,保护不了心爱的姑娘,连呼吸都是一种罪过呀,活着何用,娘呀,你为何要生下我呢。
 
  他想起姑娘父亲的话,想恨但恨不起来,哪句不是实话呢?他开始把心里的憎恨转到那个带他来到世上处处受侮的人,那个从未见过的生父,那么多年了,留他一个人活在世上,就像舅舅骂的,他,就是一个怂包。
 
  也或许那个男人从来没有知道过他的存在,或许他早已不在这世上了呢。
 
十二
 
  “石头,你愣什么呢?喝碗清茶吧。”女人递给石头用一木碗盛着的氤氲的茶水,然后用火钳夹出一颗烧得皮黑的红薯,开始熟练地用一块木片刮开红薯外层碳化的部份,边刮边鼓着腮帮子吹,顿时指尖漆黑,红薯露出焦黄的皮,里面已烤得绵软,用力一掰成两半,鹅黄淀粉热气腾腾,女人又递给石头一半。
 
  石头的思绪回到自己火房的这个清晨,啜了一口清茶接过红薯,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想,过往已成云烟,眼前的妻子也是一个身世可怜的女人。石头在初恋的情人出嫁以后一直没再爱过,村里的人没有哪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他,直到二十七岁的时候舅舅托人给石头说了这门亲事。
 
  这个后来成了石头妻子的名叫桂花的姑娘,父亲早逝,母亲当时病重,她自己对着媒人说,只要石头能帮她治好母亲的病就愿意嫁给他,舅舅立马应允了,石头看到这个坚强的姑娘也心生怜悯,他们卖了十几头羊治好了桂花母亲的病。
 
  石头知道,娶到桂花是自己的福份,这个善解人意又美丽的姑娘,家里家外一切都能拾缀得井井有条,自从他们成亲以后,舅舅就把北坡的地给了他,又再给了十头羊,他对石头说,孩子,只要你好生过活,照顾好自己,就是了了我对母亲和妹妹的心愿。
 
  当年嫁你母亲的时候我得了六头羊,现在我给你十头。
 
石头没有说话,也是第一次,舅舅拍拍他的肩膀,也是第一次,觉得舅舅佝偻着的身体显得有些弱小。
 
  那个说是石头父亲的人住的地方是在离县城很近的一个村子,依着一片小山,小山坡上种满了苞谷,山坡下有一个小湖,湖水清透,波平如镜,映照着天和云,水天一色,浅岸边的几匹徜徉喝水的牛羊仿佛行走在云端和蓝蓝的天际。
 
  那家人的房子是老房子,土夯的院墙,院内开阔,主屋上有青瓦,四方四角上翘,正三间木屋门廊上一排榫卯木制鹰翅掉檐上面的红黄黑土漆有些脱落了,四根木柱着原色,与人高的部份油亮,上面斑驳,房子全部木制结构,不着一钉,看似有些年头了。
 
  快进院子的时候,院内狗吠,院外石头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和这个人,只隔了一百里,我和这个人,却隔了三十二年,我和这个人,隔了山与水,我和这个人,隔着依念和憎恨,但我终究还是来了,终究我是循着身上的血脉来的,终究还是讨一个说法来的。
 
那种复杂的情感让他的心上窜下跳,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水。
 
  他和虎子被迎进了屋内,一位老人半躺在木床上,眼望处就是进门的人,许是等了好久了,看到石头和虎子进屋,将身体坐直了,虚弱的说话,让家人为这两个后生端茶,吩咐家人去做晚饭。
 
  石头坐在老人的床边,几句寒暄之后是沉默。
 
  还是那样的气息在屋里蔓延,只是混合的气息有了变化,生命的历程是那样的复杂又那么的无奈,这个老人就是那个曾经在北坡坐在自己身边的人,现在更多的是枯树归尘的气息,沧桑过后的沉缓,那些春风,夏雨,那些秋实和冬藏,还在,只有显得赢弱,像松明灯的四季和轮回,到燃尽光熄前的余温。
 
  他开始有些心疼,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孩子,如果你怨我,或是不见我,都是我该承受的,这一生我都在逃避,不断的逃离,这一生我最不敢面对的就是你。”
 
  “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也对不起你的娘。当她怀着孕和你舅舅在村里转悠的时候,我们是见过的,她见到我微笑,第一次我怕她的微笑,怕得要死,你娘云秀怎么会不认识我呢,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只需要对着我指一指就可以了,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后来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后来,我害怕,我只是一个小学徒,如果你爷爷知道了,肯定会打死我的。”
 
“没等你出生,我就走了,一个人带走了这个秘密,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  
 
“你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去了,我在另一个山头,她就这样走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她可能也不会死,我更无法去面对这样的罪孽。”
 
  “你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见到你了,在北坡上,你在放羊,你还记得吗?” 石头点点头。
 
  “他老人家走了后,我本可以带你走的.......但是,我有了自己的家庭,你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病得很重......而他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我知道你舅舅钻山豹把你照顾得很好,我放心了,我远远的看着你,却踏不出那一步,那些我怕知道真相的人,我的妻子,她走了,我的老父亲也走了,而我也快要走了.......
 
  老人说得有些累了,泪眼模糊,石头仰头叹了口气,强忍着泪水。
 
  “我有些积蓄.......有点坡地,有这个老房子,你,想要什么,跟我说吧,就当做父亲的对你的补偿。”
 
  “我什么都不要,你给了我一个交代,这就够了.......
 
  没过多久,十里八乡都知道了,原来石头的父亲是当年的那个小学徒――老郎中的儿子,老人家召告全族,歃血认亲,派人请舅舅钻山豹过去,舅舅钻山豹没去,老头子把送来的东西都扔到了外面,嘴里说了声“怂包,拉十头牛来我也不要接受。”便进屋一个人默默的在家里喝酒。
 
  那天舅舅烂醉如泥,老头子咋呼呼的说要虎子把那把土枪拿出来,把马牵过来,说要去打猎,说山上有好多的野鸡和灰兔......说云秀这个傻妹妹经常偷偷把他套的活物给放了......
 
  后来他对石头说,我只认你,因为你是我的血亲,你想怎样都行,但我,原谅不了他,也原谅不了自己。
 
  后来,石头的父亲――那个当年的小徒弟病逝了,他一生救人无数,云游四方,学医刻苦,为无数的人祛灾除病,却没法医疗自己的苦痛。
 
  但他临走前很安祥,面含微笑,对着一屋子的人说,你们看哪,来了一群美丽的云雀,还有飞花落叶,五彩斑斓,伴有花香和清风,阳光,好温暖。
 
  仿佛一切只是尘埃落地,就像他说过的,一切都轻飘飘的,好的,坏的。
 
 十三  
 
     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了,到处烧杀掳抢,虎子参加了抗日游击队,而石头却当了皇协军。  
     在村子里,流传着一个关于天神的传说:每当村子面临危难,身穿金色铠甲,面带金色面具的天神就会从天而降,救民于水火,让妖魔鬼怪无所遁形。石头正在幻想天神时,忽然屁股上重重挨了一脚。石头看到踢他的人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端木大佐,忍痛挤出笑容点头哈腰:“大佐教训得对,我在值勤时不该开小差!”端木大佐说:“下次开小差,你的大队长我的换人!”石头满面惶恐:“下次不敢了!”端木大佐余怒未消,恶狠狠地又骂了一句:“支那猪!”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看着端木大佐的背影,石头陷入痛苦的回忆。一年前,石头还没有披上皇协军大队长这身狗皮,可日本鬼子来了,石头组织的游击队终因装备太差,被击败了。为了保全自己的妻儿与乡亲,石头做了人人鄙视的“叛徒”。  
“杀人了!杀人了”一个破锣嗓子用日语惊恐地大喊大叫。石头循声跑过来,只见一处草丛里赫然躺着两具鬼子的尸体。有快感,也有羞愧,他知道这是虎子领导游击队干的。端木大佐面色铁青,咬牙切齿:“放出消息,凶手一天不捉住,我就一天杀几个中国人,直到杀光为止。”于是,村庄里每天血流成河,哭喊连天。  这天,日军又在屠杀中国人,只见一个身穿金色铠甲,头穿金色面具的人仿佛从天而降,随着嗖嗖几声,鬼子的脑袋都被石子打爆,气绝而亡。“天神!天神来啦!”人们欢呼雀跃。但日军枪炮齐鸣,“天神”还是寡不敌众,倒在地上。等虎子带着游击队大队人马赶来,全歼鬼子后,扯过“天神”的面具,所有人都惊呆了,“天神”竟然是石头。
 
又是一个深秋,桂花带着一双儿女在北山坡的苞谷地里收割,他们弯着腰将自己湮没在了苞谷地里,桂花时不时的将刚割下的苞谷收拢在一堆。以前的石头田坎还在,那些和外婆,母亲和舅舅,还有丈夫石头一起捡拾磊堆的田坎还在,石头出生时的那块地方还在,野花长满了山坡。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从高处的草坡跑下来,边跑边喊:“娘,娘……我把花插到爹的坟上去,村里人说爹是天神.......”手里拿着一把刚采摘的野花,深红的,粉红的,白的,跑得跌跌撞撞,欢叫声,惊起一片云雀。


中华杯第二届长江文学奖全国评选赛征稿
艺术指导:国际诗歌协会
主办:中华作家联盟、长江文学奖组委会、中外诗典、世纪新诗典、国际诗人
协办:常州市人民政府
赞助单位:策兰文化传媒、江苏星文化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赞助单位添加中···)
媒体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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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评选细则:
一:征稿现代诗、散文诗、古体诗词、散文、中短小说、文学评论
每个参赛作者只能选择一种体裁参加,题材不限,字数不限,表现形式不限。
作品要具备一定美学特质和思想价值,务必积极健康:讴歌社会、赞美生活、关爱生命。
诗词类:2-10首(现代诗、散文诗、古体诗词赋)
散文:1篇
短篇小说:1
文学评论:1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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