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五年才写出来的《定长安》，可能是近期最精彩的历史小说

刺猬公社 2020-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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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阳在哪里？

在古氐族人的历史上，这是一条河的名字。略阳川水发源于大陇山，自西向东流，氐族人逐水草而居。关中进陇右地区，略阳是一条要道，属兵家必争之地。

氐族又存在于什么时候？

一说源于先秦时期，到西晋后期，氐族崛起，开始建立政权。南北朝后，氐族势微，融合于周边的藏族、羌族、羌族，后世再无氐族一说。

作者 | 铁林

编辑 | 石灿

小椴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读者面前。上一部《裂国·大王图》写完以后，他“消失”了五年，蜗在广东，筹划《裂国》系列的第二部《定长安》，间或照顾家人。

不同于早前的《杯雪》《洛阳女儿行》，《裂国》系列是严肃的历史小说写作，难度更大。至少从史料层面来说，应该没有比西晋灭亡后那段动荡混乱时期更复杂的政权更迭。

历史小说常常会受到读者的严苛审视，哪怕是既定事实，在不同人的看来也会有不同的解读。武侠编辑清欢在《定长安》的序里写了一段话：

对作者而言，他一方面要尽量占有历史材料，一方面又必须对他勾描的世界有一个整体的看法，最终更需要在这个整体的背景中，将自己所得的材料与所思的细节不着痕迹地嵌合进去，使人们产生一种真切的概念。

《定长安》出版后，有读者的评价是，预想当中会好，但没想到这么好。上一部《大王图》豆瓣评分定格在8.4，《定长安》目前则稳定在9.5。

历史中的“大”与“小”

赶在小椴北京读者见面会前夕，我在北京伯鸿书店见到了他。《定长安》的书几摞几摞摆在桌上，等着签售。

确实是漫长的写作，书稿交给编辑那天，他突然在微博上放了一首诗：我本匈奴儿，平生逐水草，横沙与瀚宇，骠悍不知老。书写完后，他准备给自己放一个长假。

熟悉的读者知道这是一个信号，新书要出来了。

《定长安》发生在《大王图》以后。公元350年，略阳氐族从略阳地带攻到关中地区，352年，氐族首领苻健称帝，定都长安，国号“秦”。几乎同一时期，匈奴、鲜卑、羯、羌也在西晋衰弱之际，各自建立了政权。

苻健之子苻生上位后，杀戮无道，苻坚在朝臣王猛辅佐下发动政变，占据长安，登上王位。但朝中势力复杂多变，苻坚要在混乱的时局中稳定朝廷，建立一个真正可以持续的政权。

一个王朝从无到有，不同势力之间的博弈，人在有限视角下作出的决定，都是这段短暂而激烈的历史中非常有分量的看点。

但写好历史小说并不容易，其写作难度和严谨程度，远大于常规意义上的武侠小说。

能在历史小说写作上，留下印记的人不多。大多数读者的记忆，停留在二月河的《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孙皓晖的《大秦帝国》；高阳的《胡雪岩》《慈禧全传》。

好的历史小说，除了严谨的历史考证和优秀的艺术创造能力，更重要的是作者个人的历史观，这种历史观会贯穿于整个作品，成为整部作品的灵魂。

“其实也是编辑定下来的题。”小椴预见到了题材的复杂性，“朝代变化太快，而且同时存在的都四五个，那个时候也想着，梳理一下也好，自己有一个认知，因为你要是没有一个任务，你就好像很难把这段历史系统看一遍，一直在梳理，我觉得现在也没梳理清楚。”

很多东西缺乏史料记载。氐族人穿什么，什么发型，吃什么，流通的钱什么样，书写工具是什么，组织架构是什么样子，命令如何下达，每一个细节都是写作的难点。

这些事实考证花掉了小椴一大半的时间。但有些东西实在无法复原，他只能在地图和实地走访的基础上想象，当时的人该是如何生活，不同区域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

掌握了足够丰富多样的材料，剩下的就是人物。

小椴

“我是一个比较强人物性的写手，首先就是讲人，我会觉得说武侠里面的这些人，一般来讲都是一个弱势群体的一个强势个人。强势个人必然产生冲突，他要么是不满于自己的阶级地位，要么是不满于自己的出生地位，有的时候他只是不满于制度文化的压抑和封闭。这个人就会反抗。”小椴让苻坚和王猛具备了某些特性，他解读苻坚的时候，用了一个案例：

慕容垂（鲜卑族将领）叛变投靠时，王猛觉得慕容垂最后会破坏这个国家，但是苻坚可以把所有的这些人收拢，收拢的时候，他不是从文化制度上收拢，因为氐族文化并不强盛，而是他个人非常强。

除了大人物，《定长安》会为很多普通人留出笔墨。哪怕这个人的存在只有一个章节。小人物和时代的关系最为密切，他们无法选择，战争来时被掠夺，战争去时要面对官吏。

清欢说，在得到足够填充细节的普通角色之后，椴公开始让历史曾有的名字，依次出场，这样，他的每个角色都不需抱着不切实际的理念，去喊空无意义的口号，他们只是被无数微小的生命牵连着，以至于不得不为这群乱世草民解决问题。

小人物的无奈，大人物的选择，最终串成了一个完整的时代。

感悟时代的风貌

不同的时代之下，人的选择万分不同。

公元300年前后，受到整个生存环境的制约，大多数人的寿命只有三十余年，五六十岁的应当算作高龄。

“跟我们现在的概念完全不一样，他不会规划一生，他需要在短短的几十年内，把我的生命力用完，他会犯很多错，因为他的生命本身太短了。在他浓缩的一生中，他会干我们现在很多人想干，但是不敢干的事情，因为你急迫感没他那么强。”小椴在处理苻生、王猛等人的很多决定时，会从他们的时代局限出发：

苻生登上王位不过十八九岁，他的弟弟苻融作为一国将领，也不过十六七岁。

苻融身上有很多美好的想象。貌美，为人谦和。这在氐族子弟中并不常见。他更符合小椴的审美。

上世纪90年代初，小椴离开体制，开始市场化写作。最早的阵地是杂志，对方的要求是什么，他便写什么，“但是我觉得这个东西不存在创作，写了几年以后，发现自己想写的东西还是适合用小说的体裁“。

写小说，可能是小椴无意间找到的最适合自己的工作。他没有经历过专业的训练，对文字的审美更多来自于少年时期阅读的诗词。

很多读者初识小椴，就从《杯雪》题记里那首诗开始：

极浦一别后，江湖怅望多。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揽风如挽袂，执手似初呵。

人间但存想，天地永婆娑。

写人物也是。诗也给了他审美上的判断，比如《楚辞》。

“会设想，这世界上有人真的像《楚辞》里面那样，香草美人、干干净净、高冠、切云、佩剑这样的生活着么。其实《楚辞》最早建立了对个体的审美感，它是一个个人审美，比较奇怪的是它还完成了一种男性审美，因为各国文化一开始完成的都是对女性的审美，然后它是完成一个男性审美。这种审美实际上它是有建立在对自我的一种约束和道德要求上的。 ”

通过描述欲望与情绪建立人物

人的悲喜或许不相通，但人的欲望是相通的。

不管是过去的武侠小说写作还是现在的两本历史小说，小椴写人的一个基本原则是：

“每个人都有自我完成的需要，但是历史的进程是铁一样的，你会有碰撞，会有失败，也会有成功，在我看来，它并不矛盾，就是你要写的是，他有他的性格，这个性格能有符合历史规律的地方，就是他能获得成功的地方，有完全不符合历史规律的地方，就是他必然失败的地方。”

只是不同的人物会有完全不同的实现方式。

苻坚、王猛属于强人。他们依靠改变外部世界，来实现自己。

但也有人会向内崩坏。他认为，人虽然不同，有所谓世俗上的成功，失败，有人过得完满，有人孤单，但是人本身是相同的，悲伤的心理，侥幸的心理，虚荣的心理，只是每个人恐惧的东西会不一样。

比如在朝堂中失利的人，可能会在妻子、小妾身上将这种失去的自尊找回来，最终保全自己的自我完整性。

历史小说里的人物也同样遵循这些规律。

“不管是写武侠小说也好，或者都市言情小说也好，都是一样的，你这个人物有内在逻辑，小说里面无论怎么写，它都有一定的悲剧逻辑。它的出发点可能不同，但是每个人受到的限制始终是一样的。在我看来，它真实度是一样的，因为你永远要还原情绪性的真实。”

女性人物同样，很多读者偏爱小椴笔下的女性人物形象。

“我觉得男女相似的地方应该99.5%以上，你说一个男人虚荣和一个女人虚荣，没啥区别，对吧？一个男性怯懦的时候，跟一个女性怯懦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大的区别。”小椴的处理方式，让女性形象在武侠小说这种以男性为主的作品中，也可以有独特的存在感，“你要是觉得不好写，实际上是你故意把差别拉大。”

现代人的生活没有真正的痛苦

不管是武侠小说还是历史小说，通常都将人放入了绝境之中写作。

《定长安》一开篇就是长途跋涉以求太平度日的流民。骄阳之下，万物苍翠，但人是呆滞无力的，环境却“蓬勃得像一团跃然的兽”。

小椴借书中僧人之口，说了一番话：

“人，是生而软弱的，不是所有人都像少数操持儒业的人那样甘于进取。你们所经营的的社会，只有一条出路。是只有进取之道，没有退出之道的。你可知道无法退出的人所面临之绝境，所面对之悲苦？”

现代社会很少见武侠小说中的侠气和奋不顾身，小椴的理解是：“城市文化才刚开始，大家都年轻，身体都还比较好，收入在增长，这几千年来，头一次处于比较自由的能够创造财富的状态。它不是一个争夺储量的时代，农村就是储量，城市是创造增量的，在创造增量的过程中，有一些个人的失落，比较新的东西，但它不是本质的痛苦。”

“现代社会，其实大家处于一个喜悦的状态，你发愁的话，其实都是小的发愁的地方，好比说，有的女孩子被父母要钱。诸如此类。现在几乎每一个年轻人都觉得自己很重要，（他）本身没有什么大的痛苦、焦虑，他不是碰到一个瓶颈，上不去了，然后集体产生这样的一个痛苦。”

于读者而言，在《定长安》中能看到的，就是一切人在绝境之中的反击和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