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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 | 桑木扁担

 昵称37581541 2020-09-07


往废旧猪圈贴墙处塍扁豆,侧身瞥见栅栏旁斜倚一根扁担。如此亲切熟悉的邂逅,不禁感慨万端。这是一柄桑木扁担,尘垢既蒙,担肩处亦有裂痕蜿蜒,光阴原来可以剥蚀一切。英雄迟暮,这根落寞的扁担,父亲曾经视若珍宝,请了铁匠,于两端加嵌考究的如意箍,免却担丝绳扣滑落之虞。弯弓处更是以厚韧牛筋缠绕,既护佑了木质扁担,亦益歇肩喘气。
  
虽则一根不起眼的木扁担,父亲却敝帚自珍。大暑之季,总要从一众农具中抽出扁担,坐于庭院树荫里,一遍一遍地拭擦着桐油,那种刺鼻的植物油味道,一直在空气里游走,弥漫于院落门庭,尘封着无以数计的陈年往事。桐油之味于暑热中尤其浓烈,熏得人脑瓜发涨。父亲见我蹙着眉头,蹑手蹑脚地想从他身旁溜过,便招呼我搬张小板凳,远远坐于檐下,说,这样总不至于呛着了吧。不要小瞧了桐油,它是有来历的,效用出诸典籍。言毕,努嘴朝向廊檐下的账桌,你翻翻,细作点。
  
桌上摞着两卷本李时珍之《本草纲目》,我掀开书页,找寻至下卷,于木部得见罂子桐条:“人多种莳收子,货之为油,入漆家及艌船用,为时所须。”我诵读之音甫落,父亲微微得意:我原先看到过这一条,特为注意,当然不会记错的。复抬头望望我们家东墙处,枝柯干云的泡桐,叹口气,颇为惋惜:虽说家有乔木,毕竟不出桐油,可惜了。了字用的是上声,拖着老长的尾音。一阵穿巷风过,父亲竖起油刷完毕的扁担,面露喜悦:风干桐油雨干漆,好风,好风。
  
父亲经年油刷着扁担,累积的油痂亦以细砂纸打磨殆尽,暗红油亮的扁担,曾经如此长久地挑负起我们一家的温饱。等到我和父母一起稼穑时,家里又添置了几根毛竹扁担。扁担是有分工的,竹制扁担不比桑木扁担实沉坚韧,以挑水担肥居多,晒干的稻谷,小箩筐盛装,亦可勉强为之。倘若担小麦,尤其是新脱粒的,湿气重,大脚箩一担二百足斤,则非木质扁担不可。
  
一年麦秋,在老河西晒场,带尖的两大箩初脱的红皮小麦搁于场脊。年轻气盛的我挽好担丝,套上桑木扁担,弓身压肩,脸憋得血判一般,箩筐只是摇摇晃晃趔趄一下,便钉子般钉牢地面。在地邻的哄笑声中,我讪讪放下扁担,退到场沿,平复因用力过甚而剧烈起伏的胸脯。
  
父亲见状,抛开嘴边的烟蒂,迈开长腿几步跨过来。捋捋袖口,弯腰捡起扁担,顺势送上右肩,挺胸直身,大步流星地迈向场头。河沿停泊着收粮船,父亲面色平静,顿顿身,稳健地踏上狭长的跳板。跳板,父亲的大脚板,脚箩,扁担,循着同一节奏颤悠起伏。我对父亲肃然起敬:那是劳动者最美的步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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