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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旧事:两个老地主

 文化佳园 2020-09-08

直到“文革”开始,我才知道住在前院的那两个和和气气的老头老嬷,都是老地主。

    地主老头原籍海州,儿子在本地马车社赶马车,经常出车,就把在海州老家的两个孙子叫来照顾爷爷。他们住的是一间十多平米的小草房。这小哥俩为了划清界线,宁愿挤在门口小锅屋里,也不愿和老地主同睡一个大床。

    地主老头黑黑的脸,身子微胖,两只浑浊的眼睛总是瞪得很圆很大,又总是潮乎乎的。他拄着一根木拐杖,走路时,像爬虫,只能挪步,挪上半天也走不了几步。他几乎不出屋,只有在解大便时,才挪向百米开外的公共厕所。他一点点挪着,拐杖抖抖地点着地,嘴里喘着粗气,脸憋得通红,走得快了,就会跌倒。好不容易进了厕所,又要上石蹬。一手拄拐,一手扶墙,慢慢地,慢慢地,挪上石蹬,简直像爬山。许多时候,因动作太慢把大便解在裤子里。孙子不给洗,还一个劲喊“臭地主”,只好自己到河里洗。高台子西边是大鱼塘,下到水边有很陡的斜坡。他只能坐在地上,慢慢滑下去,然后一手扒着岸边石头,一手在水里摆洗。有一次,他脚一打滑,滑到水里,大呼救命,是过路的铁路工人救了他。

    那老地主活得真是太艰难了,终于,在他孙子来了几个月后,死去了。死时,他家里没有哭声,也无人带孝,都如释负重似的。老地主躺在床上,脸上蒙张黄纸,身上穿的,还是平时穿的油腻腻黑乎乎的旧衣服。邻居都说,这老头还是死了的好。没过几天,地主儿子几十块钱卖掉草房,和两个儿子一起回海洲了。

    女地主更胖,背驼得特别厉害,头几乎抬不起来,拄着一根粗粗的木拐杖,大家都叫她“胖老嬷嬷”。听大人们说,她划成地主有点冤,丈夫曾是共产党干部,北撤时牺牲了。解放后,她曾享受烈属待遇,后来与地主老头同居,撤销了烈属待遇。地主老头特强壮,是安徽人,一年来过几个月,家里还有一个地主婆。邻人们常议论,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当烈属而要当地主婆。

    胖老嬷嬷为人很和善,只要我们从她门前经过,她都要拿出零食让我们吃,和左邻右舍相处得也很好。她靠拾破烂、拾烟头为生。我们经常到她门前翻她的破烂,她会很慷慨地把好看的瓶子、纸盒给我们玩。有一次,趁她不在家,我们透过门缝,用长长的铁丝,把她晒烟丝的筐勾了过来,偷走烟丝,用废报纸卷成香烟,大模大样在她门口走来走去,洋洋得意喷云吐雾。她一改往日和蔼态度,坐在门口破口大骂,我们吓得狼狈逃窜。事后依然对我们很好,常说小孩子不要学坏。她还遇到一件倒霉事,家对面砖墙上发现“反动标语”,“群专队”来调查,她是地主,是重点怀疑对象。好在她不识字,字迹又像小孩写的。排查大会就在她门口召开,说只要用科学仪器就能把写字的人照出来。终于有小孩出来认罪。又问是地主婆叫写的吧,得到否定回答,这事才算了结。她坐在前排,浑身抖得像筛糠,头几乎要低到地上。

胖老嬷嬷终于与地主老头断绝关系,又恢复了烈属待遇。她活了八十多岁,死时街道给送的葬。她铺底下还藏有几百块钱,听说都上缴了。

 (本文作者:徐景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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