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明·崇祯九年 地点:酒泉 都督王崇古带着汤应曾进了京城,在驿馆住下,他进皇宫去领圣旨,三个月后,兵部才领来圣旨,调集山西、陕西两省的兵力,派皇帝的侄子朱田葆作监军,朱田葆是当今皇帝朱由俭二弟的儿子,今年二十三岁。他在京城游手好闲,带着一帮佣人打猎、斗鸡、逛妓院。这一年的清明节,在京城西的石景山踏青,遇一小姐带着丫环在这里放风筝。朱田葆见小姐长的好,便与身边的几个随从一挤眼,把小姐抢过来,抱上马背,就回王爷府。 跟随小姐放风筝的丫环和管家,急急忙忙地回府中,向老爷叙说了小姐被抢之事。这小姐的父亲是当朝的兵部尚书。兵部尚书的女儿被人抢了,这还了得。他带领兵马,全城搜查,当打听到是王爷的儿子抢去的,他更是生气,带着人马冲进王爷府,把女儿救了出来。把女儿安置好,便进了皇宫告状。这事还真叫皇帝作难,一边是同父异母的弟弟,一边是国家重臣,皇帝权衡再三,只好把朱田葆抓了起来,才平息了抢女事件。正在这时,王崇古要到甘肃去平鞑靼,把他派去当了监军,使他暂时远离京城。 朱田葆从小未离开京城,见到什么都觉得希奇,穿府过县,他总得玩两天,一些地方官知他是皇亲国戚,对他大献殷勤。王崇古也没有办法,只好听他的,慢慢向前赶路。 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了太原。太原的一些文官武将,一天两宴轮流着请。王崇古心中着急,也没办法。便装病在行营中休息,对一切宴请都辞掉了。 一天,他在军营中喝闷酒,忽然想起在开封带一琵琶乐师,也不知他弹的怎么样,便叫传令兵把汤应曾叫来,对他说:“你跟我这么长时间,也没听你弹一次曲子,今天你给我弹一曲。” “不知都督想听什么曲子?” “弹你最拿手的曲子吧!” 汤应曾在开封王爷府,因拒弹琵琶惹下杀身之祸,他认为必死无疑,哪知被王崇古救了下来,他对王崇古充满了感激之情。这几个月相处,他知道王崇古忧国忧民,和朱恭枵、朱田葆不是一路的官,便用心为他弹了自谱的《牧羊曲》。王崇古精通琵琶,他听了应曾的弹奏,知道他的琵琶曲已弹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升为百户,拿百户的奉禄。 汤应曾思娘又念师姐,但身不由己,只好在军营混日子。在太原住了十一天,朱田葆才提出要动身,又走了一个多月,才到陕西的西安。 王崇古在西安把两省的兵统一编营,筹集粮草,忙得不亦乐乎。陕西总兵冯占光问朱田葆:“监军,部队马上开拔,您还有什么要办的,离了西安便是不毛之地,在这里您想的周全一点。” “兵马粮草由李都督去办,你在陕西给我征集两名歌手,随军慰问。” 冯占光一心想巴结这位监军,便在西安城里给他物色歌手,最后在西安秦腔上上院,征来三名戏子。这三名戏子,一名胡守翠,十七岁,在上上班演花旦,人称赛西施,是上上班的台柱子;一名邱兰兰,二十二岁,完婚两年,丈夫是上上班的武生,今年摔死了,在上上班演青衣,是一位出名的女高音演员;一名孙现芝,三十岁,上上班的勤杂人员,因她年龄较大,上上班派她来当领班。 胡守翠与上上班演小生的王化礼定了亲,正准备明年结婚,突然把她征集随军,知道这随军歌手,均为带兵的长官献身,二人抱头哭了半天,最后只好洒泪而别。 朱田葆和王崇古接见了这三位歌手,朱田葆被胡守翠和美貌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王崇古怕朱田葆胡来,坏了军营的规矩,便把她三人安在后营休息。 两省兵力调齐,粮草筹备齐全,朱田葆还要在西安住几天,因边界军情紧张,邸报一个劲地传来,朱田葆不敢违抗,便和军队一起上了路。 军队到了宝鸡,正逢天下大雨,人马就暂时在宝鸡休息。朱田葆对贴身佣人朱敬说:“你到兵营,把那随军歌手的领班带来见我。” 朱敬来到兵营,对孙现芝说:“我家小王爷要见你!” 孙现芝见了朱田葆问:“小王爷不知何事要见小女子?” “你带来的那位最年轻的歌手叫什么名?” “她叫胡守翠,是上上班的台柱子,人长的好,戏也唱的好。” “我想叫她来给我唱段秦腔,你看什么时间?” 听朱田葆这么一说,孙现芝动了脑子。孙现芝原在上上班也是一位演员,她人长的还干净,就是嗓子不好,后来就给上上班当了后勤,跑跑龙套,她丈夫在上上班拉二胡,为人忠厚老实,管不了她,她在上上班相好的就有七八个,后来发展到谁给钱,她就跟谁睡觉,人称她为“大锅框子”。这次征集随军歌手,原来没有她,她听说随军后,家中每年补五两银子,爱财如命的孙现芝,找到班主,死活要去。班主看胡守翠、邱兰兰年纪较轻,就委任她个领班,随军来了。 如今听这小王爷要胡守翠唱秦腔,便决定调调他口味,对他说:“小王爷,我临来之前班主有交待,不论哪位爷要听歌,我都必须在场,要不要叫她现在过来?” “胡守翠唱得怎么样?” “那是没说的,在整个西安市是盖帽的演员,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这个小蹄子性格刚烈,西安市多少达官贵人打她的主意,均未得逞。” “还是一位惹不起的角色。小王爷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那好,如果小王爷不怕碰钉子、扫面子,我这就去带人。” “别忙,你有什么办法磨磨她的性子?” “我是她的领班,要想叫她顺着小王爷,还得从长计议。” 朱田葆听她说的在理,又看她肯帮忙,便把她引为知己。便对朱敬说:“你到后营吩咐一声,给我办一桌酒席,送到这里,我陪孙领班吃酒。” 不一会,军需用食盒提来几个菜,两壶酒。 孙现芝在上上班就是出名喝家:半斤不醉、一斤不倒。今天她陪小王爷喝酒,决定在他面前显显威风。 酒摆好后,她先斟满酒,端起来,走到朱田葆面前说:“小王爷,我孙现芝一介草木女子,能和小王爷一桌共饮,我上三代都有光。这第一杯酒我先敬小王爷,祝小王爷心想事成。” 朱田葆听她说的入谱,心中高兴,一饮而尽。 孙现芝又斟满一杯,端给朱田葆说:“小王爷乃龙凤之体,放下京城舒适的生活,监军来到这荒凉的边塞,真乃忧国忧民,我再敬小王爷一杯,祝你边塞扫寇马到成功。”朱田葆接过又下去了。 孙现芝又斟上酒说:“小王爷这么礼贤下士使小女子十分惶恐,你这么平易近人,不摆架子,我把您引为知己。自古酒场上就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说,我就和您一对一地喝。” 这孙献芝不愧久经酒场的老手,两壶酒喝光了,朱田葆已有了酒意,她还没感到头晕。朱田葆仍记挂着胡守翠,对她说:“你说胡守翠性格刚烈,我身为王爷,有赐死之权,她在我面前还敢逞凶?” “她凶起来视死如归,去年的春节,西安总兵冯占光看上了她,把她请到家中唱堂会。冯总兵喝醉了,摸了一下她的脸,她端起桌上的盘子向他砸去,人没砸着,把衣服都污了。” “她这个性子,我就要治治她。” 孙现芝端起一杯酒,走到他跟前说:“小王爷,您离乡背井,抛妻弃子随军远征,没有女人疼您,我看着心中也不好受,我和小王爷喝杯交杯酒,今后我就疼您了。” 朱田葆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他懂得孙现芝的意思,离西安几天了,没沾女人的气,憋得他浑身难受,也不论她年龄比她大,但解解渴就行。便一把把她搂在怀中,叫她坐在他的腿上说:“好你个妖精,竟敢戏弄王爷,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小王爷一句话把孙现芝说笑了:“小王爷,这个罪状由你定,就是叫我陪你睡觉,我也干。” “你想的美,想叫王爷和你睡觉也不难,但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请小王爷讲。” “那您得说服胡守翠,叫她顺从我。” “这得有个过程。” “多长时间?” “如今是天天行军,等到了酒泉,安顿下来,李都督带兵打仗,那时您摆上一桌酒,以慰问歌手一路辛苦为名,想法把胡守翠灌醉,那时我自有安排。” “好吧,这事我听你的。” 喝过了酒,孙现芝面带桃花,献媚地问:“小王爷,我今天住哪里?” 朱田葆一听,哈哈大笑:“交杯酒都喝完了,你说你住哪里?” 当晚,孙现芝便宿在朱田葆处。 王崇古带的这支三万人马,来到高台这个地方,就见到不少拖家带眷的百姓,纷纷从酒泉方向逃来,看到这支军队过来,一些逃难的百姓都齐齐地跪在路边,诉说着鞑靼烧、杀、抢、掠的罪恶。汤应曾看着那一双双愤怒、凄凉、期盼的眼睛,恨不得一步跨到酒泉,与敌人拼杀一阵。监军朱田葆规定,每天只能走五十里,住下后便叫军需杀牛杀羊,和孙现芝鬼混在一起。王崇古干着急,就是不淌汗,军队由监军说了算,这叫他有什么办法呢? 在明朝初期,军队实行监军制,都是派一名德高望重的文职官员,随军监视。当时皇帝的意思,怕带兵的长官急进冒出,容易上敌之当,又怕带兵的长官,冒领战功,故设监军。再者,带兵之将,有的文武全才、有勇有谋,但也有的只是一介武夫,有勇无谋,设一监军可以给他出谋划策,但决战的策略还是由带兵之将决定,监军只能服从。到了后来,皇帝怕带兵的手握兵权图谋不轨,就把自己的嫡系亲属派去当监军。从此,监军就属于这支军队的主导地位,带兵的将官牌从属地位。 在高台住下后,王崇古安下营寨,就派出几股人员,到酒泉方向侦探敌情。派去侦探敌情的回来对他讲:“这些侵入内陆的鞑靼主要是骑兵,来去神速,无一定规律性,来了抢走老百姓的牛羊和财物,便呼啸一声就销声匿迹。 王崇古得到敌人活动的情况,就决定购置一些马匹,训练一支骑兵,以快速对快速的消灭鞑靼。要购买马匹,就要花银子。他们临来时,皇帝并没有给他们这部分银子。他把自己的想法向朱田葆讲了,叫他向皇帝要这部分银子。 朱田葆说:“打仗之事是你王都督的事,几位夷蛮有什么了不起,你迟迟不进军,呆在这个小地方,误了军务,要治你个什么罪,你比我清楚。” 王崇古原来准备训练一支骑兵,把敌人的情况摸清楚,一举歼灭敌人。哪知朱田葆一心想到酒泉住下后,把胡守翠弄到手。 王崇古回到大营,叫传令兵弄来几个菜,把汤应曾叫来,陪他喝酒。汤应曾虽然不懂兵法,更不能给他出谋划策,但他总在琵琶中找到了知音。 在喝酒时,汤应曾看王崇古一筹莫展,便问道:“都督,您碰到了什么难题?” 王崇古心想:这事怎么好向一位琵琶师讲呢!便对他说:“百姓在这里受外族侵犯,我作为带兵之将,能高兴起来吗?” 一路上,汤应曾看王崇古爱兵如子,对百姓秋毫无犯,心中对他十分钦佩,如今又把他视如知己,使他十分感动。对他说:“王都督,您是一位大大的忠臣,像您这样的官,世上太少了,皇上应该重重地用您!” 王崇古听应曾这么说,心中很伤感,对他说:“官场上的事,你不懂,官当的大小,升的快慢,不在于你对国家的贡献大小,也不在于你的本领大小。” “那在干什么?” “官场上的事,我跟你很难说清,就说那朱恭枵吧,他是我儿时的朋友,又是同窗好友,但他行为不轨,本来我应该和他断交,但我又违心和他交下去,这里的事,我没法和你讲清楚。” 汤应曾听他这么说,也就不问了。 王崇古看他不说话,就转变了话题:“应曾,我在学琵琶时,听讲过,琵琶练到一定火候,换上钢弦,能声震十里,不知是否有这回事?” 一谈到琵琶,应曾便有了话题:“回都督话,弹换弦琵琶,那可是伤身之事,我弹换弦苦练了三个月,练成之后,我昏睡了三天。这换弦琵琶,弹起来,在跟前的人耳朵要塞上棉花,如不然,就会当场震倒,使他终生耳聋。” “此话当真?” “自古军内无戏言,我怎敢哄您。” “你能弹给我听听吗?” “要弹,不能在军营弹,都督真要听,咱们远离军营,您带上棉花,我给您弹一段《楚汉》。” “好吧!” 第二天吃过早饭,王崇古带着几个传令兵,来到离军营二十里远的一个松林边,对应曾说:“就在这里弹吧!” 汤应曾换上钢弦,对王崇古:“请都督和传令员,用棉花把耳朵塞上。”棉花是早以准备好的,各人均塞上。王崇古以前只是听说,有点不太相信,他把一只耳朵塞上,另一只耳朵的棉球,只放在耳边作作样子。 汤应曾调好钢弦,便弹了起来。一开始,如万马齐奔,由远而近,后来是两军厮杀,如雷廷之势,地动山摇,两丈之外的松树之叶纷纷落地。王崇古只感到天旋地转,连忙把那个棉球塞进耳朵,才没被震倒。 汤应曾没敢把《楚汉》这个曲子一气弹完,只弹了前段两曲就停了下来。这时他头上冒着热气,满脸是汗,内衣全部湿透了。 王崇古听了应曾的换弦琵琶之后,心中大喜,对他说:“有你这换弦琵琶,可抵我千军万马。什么时候和敌军对阵,用你这琵琶震撼敌人,鼓舞我士气,可胜矣。从明天开始,兵进酒泉。” 第二天,大营起兵,四天之后,收复了酒泉。 酒泉收复之后,大营安在城西边,酒泉最大的财主谢家花园给朱田葆住。朱田葆又自作主张把随军的三位歌手,也搬进了谢家花园。 一切安顿好了,朱田葆对孙现芝说:“如今我们已到了目的地,大营也安了下来,你该叫胡守翠陪陪我吧!” “我早先不是和您讲过吗,此事只能智取不能强夺,我平时在她面前讲了您小王爷不少好处,可她没有动心。明天下午,您以听她唱秦腔为名,叫她给您唱几段,晚饭您留她吃饭,到时看我的手段。” “我听说王崇古身边有一位弹琵琶的,名叫汤应曾,是一位琵琶高手,把他叫过来伴奏。” 第二天中午,孙现芝对胡守翠说:“监军小王爷要听你唱秦腔,你化妆一下,咱们走吧。” 胡守翠是一位感情很专一的姑娘,她与王化礼的婚事已定,正憧憬着婚后美好的生活时,被征随军。一路上,她以泪洗面,从不化妆。今天听说监军要听秦腔,她不敢不去,但就是不化妆,随孙现芝来到谢家花园。 到了大厅,见朱田葆坐于上首,下首坐一位英俊小生,怀抱琵琶。胡守翠只是福了福也不说话,站在那里。 朱田葆说:“今天无事,把你们叫来,给我唱个段子,弹个曲儿,小王爷我满意了会赏你们的。” 一切均由孙现芝安排,她先叫汤应曾弹一个曲子。汤应曾定好弦,弹了一曲《牧羊曲》。这曲子一弹,胡守翠不由瞪大了眼睛:这唱戏的舞台效果,一靠演员的嗓子,二靠乐器伴奏。她虽然不太懂音律,她唱戏是靠乐器伴奏的,乐手的弹奏水平,一下就听出来了。这首《牧羊曲》的实际内容她不懂,但那优美的旋律,使她心动。一曲已完,朱田葆带头鼓掌,然后说:“胡守翠,这回该你唱了。” 胡守翠远离家乡,自随军后,念父母,想情郎,心中烦恼。再烦恼,她不敢不唱,便选了《还魂记》选段。《还魂记》又名《牡丹亭》。这个戏描写的杜丽娘与柳梦梅这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杜丽娘是宋代的南安太守杜宝的女儿,才貌出众。一天她在游园中,梦遇英俊少年柳梦梅,一见钟情。从此,她对梦中的情郎柳梦梅日夜思念,最后因思念而死。临死前,她自画像一幅,题词:“他年得傍蟾宫客,不是梅边是柳边。”杜丽娘死后,葬在梅花庵。三年后,柳梦梅赴京赶考投宿梅花庵,见到杜丽娘画像,油然而生爱慕之情。柳梦梅掘开坟墓,杜丽娘复生。但是他们的爱情,遭到杜宝的反对。最后,柳梦梅考中状元,才使有情人终成眷属。 汤应曾没听过秦腔,胡守翠唱,他没法伴奏,唱了一段后,找到了韵律,也就能给她伴奏了。胡守翠有个特点,不论心中有多大的事,一进入了角色,就什么都忘了,完全按戏中的剧情发展而大喜大悲。她唱的泪流满面,使听的人肝肠寸断。一段唱了,胡守翠已成了个泪人儿。 “唱的好,弹的也好,朱敬摆上酒,我要陪他们吃酒。” 这顿酒饭,把胡守翠推下了火坑。 (本文作者:张士伦 邳州作协名誉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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