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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记事:一箢子棉籽饼

 文化佳园 2020-09-08

(作者:李修运)

   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那年秋天一个小半晌,一个挑着两箢粮食的老者来到我们村头。他带着一个男孩子,十二三岁,眼睛大大的,头上长着三个旋。他到了庄头,放了一小挂鞭炮,然后把两只大箢子放在老椿树下的碾盘子上,两手抱着扁担依坐在石碌碡上喘息。那两只箢子上蒙着红布,让别人看了,以为谁家添了新生孩,娘家来送祝米的。

  一会儿,老椿树下围了一圈人。老者歇够了,从身上掏出一包“红骑兵”香烟散给各位,自己却从腰间掏出烟袋锅,再从烟荷包里撮出一缕烟丝,慢条斯理地装上;那长着三个旋的孩子掏出火镰和火石,“噌噌”点燃纸媒子,老者端着烟袋锅凑过去,“吧嗒,吧嗒”抽起烟来。我爷爷当时也在场,见这老者不慌不忙,就问道:“这位老兄弟是走亲戚吗?”老者笑着回答,“冒昧啦老哥哥,也算是吧。”

    “敢问老兄弟府上哪里?”

    “不敢称,小门小户住在黄河故道宋小楼子。”

    “贵姓?”

    “免贵,一个字宋。”

    “老哥哥啰嗦了,贵庚几何?”

    “枉吃了六十九年粮食。”

“亲戚住在哪庄上?”

“回老哥哥,鸡撂蛋庄。”

“嗯,亲戚家几口人?”

“人丁兴旺,骡马成行!”

“青砖红瓦房还是两檐到地?”

“回老哥哥,屋檐留门狗咬人呢。”

“晓得了,说说家主的相貌如何?”

“身材高挑,鼻梁上有颗黑星。”

爷爷听罢,拉起宋姓老者就往家里走。还未到家门口就大喊:“栓鹿他奶,杀鸡,做不掺山芋丁的大米饭!”一面央人到门便河船闸找我的父亲。是时,我父亲正和一帮人在窑湾对面大堤上砌石护坡。他鼻子中间有个星点儿痣,奶奶称作“苍蝇屎”。

现在想来,当年两位老者的对话是深有趣味的。“鸡撂蛋庄”就是说老者不知道我家住在哪里,可是哪个庄上没有撂蛋的母鸡?“两檐到地”就是住在茅庵棚子里,那时住这样房子的人家多着呢,我家既不是青砖红瓦房,也不是两檐到地,而是泥墙草顶。所有门都开在屋檐下,所有的家犬见了陌生人都要狂吠几声的。鸡犬鸣叫茅舍间,小儿夜哭和蝉蛙鸣呱才是乡村世俗欢乐的真实写照啊。

话题回到1970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寒风呼啸,父亲吃了两碗山芋饭,扎紧腰带,放下火车头帽子上的耳翅子,紧紧扣住下颏。他挑起两箢子棉籽,向大炉店方向走去。大炉店村头有个油坊,可以轧棉籽,榨油。父亲换了棉籽饼和棉籽油,正待出油坊门。

见一个老者袖着双手,立在寒风中。父亲问:“大叔你有什么事?”

  老者哭了,“好心的大侄子,我告帮来了。”告帮,就是家里困难,找人借粮。

  父亲看看那壶菜籽油,又看看那两箢子棉籽饼,犯难了。那时节都穷,棉籽饼虽然味道苦涩,但掺在山芋里推磨烙煎饼还是能填饱辘辘饥肠的;况且烙山芋干煎饼鏊子不肯起,必须擦些油方能揭下来;我奶奶正等着菜籽油擦鏊子呢。父亲没有多想,举起一只箢子说,“大叔,挣开口袋。”那人从肩上取下捎马子,父亲对准袋口全部倾倒进去。父亲端起老者要饭用的窑黑子,倒了半碗油。父亲做这些事很自然,帮衬比自己还穷的人,心里熨帖;奶奶常念叨:果报!果报!父亲肯定记在心里,并化为自然流露。

  老者说:“请问恩人是哪庄的?”父亲向北指了指,“老椿树!老椿树!”

  十年后的那天,当年的老者在我家吃了饭,我和头长三个旋的孩子宋宝明成了好朋友。老者从五十里外挑来的两个箢子里,一箢子米,一箢子面,都岗尖着。那时候,家家基本都能吃饱饭了。

  第二天,爷孙俩执意要回去。爷爷起早到窑湾买来了两斤羊角蜜和一捆子油条塞在老者的箢子里,老者执意不要,爷爷说,“老规矩,不能空手啊。”走到老椿树下,我把一串心爱的竹呱板送给了宋宝明,宋宝明摘下胸前的“长命百岁”锁戴到了我脖子上。宋老者说,“老哥哥呀,往后咱们两家当成亲戚走动吧!”爷爷朗声应道:“好哩!”

   一晃,这事过去了37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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