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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鸿渐给我留下的全部坏印象，主要源于第一章，在轮船上与鲍小姐勾三搭四；留学的钱，竟是丈人给的，而且是他原本打算解除婚约的准丈人；最可气又可笑的是买文凭那一段，方鸿渐几番和爱尔兰人斗智斗勇，取得了“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 可纵观全书，你会发现至少四位女性爱过这样一个方鸿渐（加上那位不幸早逝的周小姐，应当是五位），鲍小姐勾引他，苏文纨一心等他求婚，就连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唐晓芙，在与方鸿渐分手后，也“忘不了他，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根拔它，这花盆就得迸碎”。至于孙柔嘉，为了嫁方鸿渐，简直可谓用尽心机。 爱方鸿渐的女人，在数量上简直和爱张无忌的女人有一拼，如此看来，围城就是四十年代的杰克苏小说嘛。最最不可思议的是，苏小姐这种家世不错的大家闺秀，看尽了方鸿渐与鲍小姐在一起的丑态，竟然全不介意，其至帮他洗手帕、缝钮扣，像老婆对待丈夫一般，而方鸿渐，不仅不愿意接受，简直“毛骨悚然”，觉得苏小姐只适合做女朋友，不适合做情人，显见这段感情里，高高在上的，是人家方鸿渐。 当时不懂女人们为什么都爱方鸿渐，也没去深究，现在重读《围城》，越读越发现方鸿渐其实不怎么讨人厌，纵观全书中所有男性，赵辛楣、曹元朗、高松年、李梅亭、汪处厚等人，要么心机颇深，要么装腔作势 ，要么是伪君子，要么假道学，相比于这些人，方鸿渐不但没什么心机，还十分率真，有时候甚至可爱。容我仔细说来。 方鸿渐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就与苏文纨有极深的纠葛。 当时苏小姐在甲板上读书吹风，孙太太抱怨自家男人赌钱赌输了，还骂男人全爱赌。 这时苏小姐冷冷说了一句：“方先生倒不赌。” 这是方鸿渐的名字第一次出现。未见其人，先闻其名。 孙太太鼻孔朝天，出冷气道：“方先生！他下船的时候也打过牌。现在他忙着追求鲍小姐，当然分不出工夫来。人家终身大事，比赌钱要紧得多呢。” 一段艳史被这么恨恨地说了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孙太太是嫉妒，知情者知道其实另有隐情：方鸿渐在孙先生输钱后表演自己的高论，从法国人的迷信说起：太太不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中头奖，赌钱准赢。所以，男人赌钱输了，该引以自慰。孙太太哪里懂方鸿渐的幽默，甚至以为他不怀好意，难不成，为了让先生赢钱，自己要去偷汉？还问苏文纨，方先生说话，是不是一向这般口无遮拦？ 短短几百字，方鸿渐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了：颇有女人缘、口才好且惯喜发表高论，此外就是他的幽默有点曲高和寡，至少，孙太太这种家庭主妇无法理解，鲍小姐这种浮浅之辈也不会欣赏。 鲍小姐将两张帆布椅拉到一块儿，“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小弟弟好’。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了一声。苏小姐笑道：‘快去罢，不怕人等得心焦么？’方鸿渐红了脸傻笑，便撇下苏小姐走去。苏小姐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怅然有失。” 注意这里有两个细节，一，方鸿渐“红脸”“傻笑”，而不是把到辣妹后的春风得意；二，苏小姐看他走向鲍小姐则“怅然若失”。 再结合苏小姐在孙太太提到方鸿渐追求鲍小姐时心里被“刺得痛”， 不难看出，苏文纨其实和方鲍小姐一样爱着方鸿渐。也就是一出场，方鸿渐就被两个女人爱着，一个是火辣女郎，一个是大家闺秀，这足以可见方渐鸿的魅力非同一般。 后来鲍小姐下船，方鸿渐得见她所说跟自己相像的未婚夫，自觉是侮辱，这才明白了，鲍小姐那句话根本是引诱。正在失落地感慨：“女人是最可怕的！”杨绛先生是这么说明鲍小姐这个人物的，“鲍鱼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鲍”。最初我曾觉得方鸿渐活该被鲍小姐玩弄，现在却有点同情他了。 方鸿渐正在失落，岂料这时苏小姐袅袅婷婷出现了，柔声道：“方先生不下船，在想心思？人家撇了方先生去啦！没人陪啦。” 方鸿渐回身，不知道什么鬼指使自己说：“要奉陪你，就怕没福气呀，没资格呀！” 他说这冒昧话，准备碰个软钉子。苏小姐双颊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晕出红来，像纸上浸的油渍，顷刻布到满脸，腼腆得迷人。她眼皮有些抬不起似地说：“我们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呀！” 按理，苏小姐对方鸿渐与鲍小姐的故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为什么不对方鸿渐敬而远之，却在在鲍小姐下船后马上补了缺？甚至迫不可待？真的如钱忠书先生所言，因为苏小姐是“大龄剩女”了么？ 钱老爷子是这么形容苏文纨对方鸿渐的态度的：在大学同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那时候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从前她一心要留学，嫌那几个追求自己的人没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学毕业生。而今她身为女博士，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来。她对方鸿渐的家世略有所知，见他人不讨厌，似乎钱也充足，颇有意利用这航行期间，给他一个亲近的机会。 由此可见，苏文纨这样心高气傲的世家小姐，是愿意与方鸿渐好的，原因有三，一是看中方鸿渐的家世，二是，方人不讨厌，三是，钱充足。意味着方鸿渐有良好的出身+有钱+人好，在那个浊世，分明就是引人注目的翩翩佳公子啊。 什么家世呢？“父亲是前清举人，在本乡江南一个小县里做大绅士。”方鸿渐的岳丈周先生发了大财，衣锦还乡之时，特意去拜访作为一乡之望的方父，并因此成为朋友，从朋友攀为亲家，由此可见，是周家巴结方家。 可见方家确为名门望族，而方鸿渐回国，坐的是二等舱，同一条船上，中国留学生全部坐三等舱，虽说方鸿渐留学的钱是周经理出的，但是若真是出身贫寒或穷酸之家，断断是不会有买二等舱这种奢侈之举的。这足证，方鸿渐家境是真不错，至少是“富养”长的。而与鲍小姐偷情被抓住小辫子，给封口费也颇为阔绰，足见不是小气之人。 方鸿渐回到县里时，坐二等火车，老爷子知道后竟然很欣慰，还夸奖他道：“这孩子不错！他回国船坐二等，我以为他火车一定坐头等，他还是坐二等车，不志高气满，改变本色，他已经懂做人的道理了。”你看，儿子坐个二等，竟然当众夸奖，这和《欢乐颂》里小曲借她爸的小POLO时，曲爸爸的心情是一样一样的：娃长大了，懂事了，知道钱来之不易了。 所以用当下时髦的话形容，方鸿渐应当和小曲一样，是个富二代。 书中并没有正面描写方鸿渐相貌如何，只在说鲍小姐为什么要勾引方鸿渐时提了一句，“她看方鸿渐是坐二等的，人还过得去，不失为旅行中消遣的伴侣。”这个“人还过得去”，我猜应当是为“皮相”和“内在”都过得去才对，鲍小姐这种水性扬花的肤浅女子，怎么会主动勾引一个丑鬼来调情？所以，方鸿渐长相应当也过得去。 其次，方鸿渐虽然有个假文凭，却并非草包笨蛋，他的学识，比李梅亭之流不知要高明多少。 第一章里，钱老就曾说过“他国文曾得老子指授，在中学会考考过第二，所以这信文绉绉，没把之乎者也用错”。考过第二，应当是在一乡或一县考的，否则是不值提一笔的，这也算“少有才名”了吧。而他被周先生出钱送去留学，也是因为写了吊唁长信，被文书夸奖“文理书法都好，并且对死者情词深挚，想见天性极厚，定是个远到之器”。表明上轻描淡写，实际上从侧面证明了方鸿渐应当是薄有才名的。 苏文纨曾将王尔恺给自己抄录的诗让方鸿渐评论，他一看便知，这首诗欧洲文学史上学过，是抄袭。方鸿渐的欧洲文学史只是旁听，他自称“有闻必录”。可见，他并不是像钱老生批评的那样“全无心得”，而是个博闻强记的人。 此外，揭露苏文纨抄诗这段，除了方鸿渐误以为是王尔恺所做，大家都知道那首诗是苏文纨旧作，曹元朗一直拼命恭维，偏方鸿渐一口咬定这首诗是“借花献佛”。相比于曹元郎虚伪地奉承一首抄来的诗，倒是方鸿渐更率真可爱些。 此外，王尔恺是个有名的青年政客，在重庆做着不大不小的官，方鸿渐却完全不给面子，反而说：“写这种字就该打手心！我从没看见用钢笔写的折扇，他倒不写一段洋文！”苏小姐执意让他评诗，他只说没有必要恭维“歪诗”。既然当众敢批评王尔恺的字烂，从侧面证明方鸿渐的字应当是很漂亮的，此外，不愿意给政客面子，和一见某高官所作就虚意奉承，你更喜欢哪个？ 方鸿渐其实是个潇洒脱俗的人。“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轮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 乍看感觉是钱老先生在讽刺方鸿渐“不学无术”，可你仔细分析一下，四年换了三个大学，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这种态度其实是非常潇洒的，纵观方鸿渐的谈吐，应当知道他其实肚子里有很多墨水，并非“全无心得”，有句话不是说你的言行藏着你读过的书么？方鸿渐这几年应当学了不少东西，并且见解独到。 此外，方鸿渐连文凭都没打算拿，被老爹和岳丈逼压，才不得不买了个假文凭。足证他的超然，在买假文凭之前，有这么一段描述，“就近汉堡大学的博士学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要六个月”，这说明，所谓的博士学位，其实含金量并没有多高。而且钱老爷子用的是“混”这个字。 这说明，方鸿渐其实颇看不上这些没什么意义的博士头衔，所以才没去考，而不是考不上。 此外，方鸿渐其实很单纯。 第一章里边，钱老先生就提过，方鸿渐并没有谈过恋爱，被苏文纨打趣说鲍小姐等太久，的态度是“红脸”，而鲍小姐当众和他嘴对嘴点烟，他的态度也是感觉“不检点”。第二章里，去苏文纨家拜访，巧遇唐晓芙，为了博取好感，表演口才时，苏文纨故意说：“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了。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都身上发热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 再次提到了他爱脸红，这种动不动红脸的性子，在女生看来，其实是可爱的羞涩吧，不肯对鲍小姐说“爱”，其实说明他将爱情看得很重，很神圣，所以在遇到唐小姐才会那般投入。 杨绛先生说方鸿渐取材于两个亲戚，一个志大才疏，满腹牢骚，一个狂妄自大，爱自吹自唱。钱钟书把方鸿渐作为故事的中心，常从他眼里看事，从他心里感受，不经意地读者会对他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关切，甚至把它自己和他合而为一。 当然，方鸿渐也有缺点，比方，软弱，没主见等等，但总体上，是个正直、率真的人，再结合方鸿渐所处的时代，说他是浊世中一翩翩佳公子，一点也不为过。 李清浅看《围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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