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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希望你可以安逸生活,现在希望你如愿忙忙碌碌

 李清浅呀 2020-09-08

父亲节了,写写我做了一辈子农民工的父亲。——李清浅


前几天我给家里打电话,是妈妈接的,聊了几句我用河北话问她:“我爸出去没?”妈妈有点惆怅地回答:“还没有,今年一直找不到茬儿。”

这里有必要简单解释两句,我问爸爸“出去没”,是指他有没有外出打工,妈妈所谓的“没有找到茬儿”,是指没有找到干活的地方。爸爸他们出门打工一般是事先知道某地方要人,有了“茬儿”才出发,这样稳妥,因为爸爸他们在城里耗不起。

往年爸爸正月十五一过就出去了,今年正月一个叫国庆的工友还找过爸爸几次,先说去宝鸡,后来又说去大同,最后国庆和他弟两人去了石家庄,并没有带上爸爸。农历已然是二月十九,我爸还是没着落,我知道,他肯定是不太顺心的。

你也许看出来了,我爸是农民工,从我记事儿起,他就常年不在家,和村里大多数男人一样,他通过在工地上卖力气挣钱养家。太原、承德、呼和浩特、成都……很多我听过没听过的城市,都曾流下他辛勤的汗水,从二十来岁的壮小伙到现今白发苍苍的老人,爸爸做了三十多年的农民工,凭着勤劳的双手和一身蛮力,我和妹妹衣食无忧地长大,我也顺利地大学毕业,并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小窝。

最开始爸爸是小工,工地上有很多工种,最常见的分法就是大工和小工,小工就是打杂的,挣钱比较少,使得是蛮力。大工是技术活,活相对轻松,工钱也高。爸爸后来跟人学会了支合子,其实我也不知道支合子具体是干嘛的,只知道是木工的一种,他终于成为他渴望已久的大工了。我现在都记得爸爸把钱交到妈妈手上时颇为神气的样子,毕竟,小工和大工的工资差得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而这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非常重要。

说到这里,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之一就是儿时爸爸每次打工回来都会把厚厚一沓钱交给妈妈,妈妈会一张一张数一遍,还总是习惯性地往手上吐点唾沫,爸爸就在一旁得意地看着她数钱。那厚厚一沓子钱意味着我和妹妹不用发愁学费,可以买喜欢的衣服,甚至可以买奢侈些的随身听或复读机。因为爸爸勤劳肯吃苦,我们家一直不缺钱,家境在村里也算尚可。

我知道在工地干活有多辛苦,起早贪黑,风吹日晒,睡得是简易的工棚,吃的是少油少盐的大锅饭。在城里读书生活这么多年,我经常看到农民工兄弟,有时在工地附近,有时在公交车或者大街上,他们的衣裤上总是有辛勤劳作的烙印,每每让我想起爸爸和他的工友们,内心总是变得特别柔软。

大学刚那几年毕业,我曾竭力反对爸爸再去工地干活。读大学的我一直是家里的主要负担,对此我一直心存愧疚,我上班挣钱了爸爸就不那么辛苦是我的心愿。他知道我是心疼他,心意他领,可他却坚持“趁着还年轻,挣点钱”。为此我还对他发过脾气,甚至闹过不愉快。

其实家里是有些积蓄的,在农村,只要你勤快,总不至于受穷。可坐吃山空这种事情,爸妈也是不会干的。我知道爸爸去工地是为了多挣点钱,爸爸这人其实很财迷,也很节俭,那时我的想法是,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在家种种地,养养猪多好。于是便让妈妈劝劝爸爸,岂料妈妈也支持他,理由和爸爸的大致一样:“趁着还能挣来钱,多攒点儿。”另外一句是,“将来也不至于拖累你们。”

“拖累”两个字让我心酸莫名。我知道他们这么挣命还有一层原因,爸妈没有儿子。虽然我和妹妹绝对不会不管他们,但在保守的父母的传统观念里,没有儿子就缺少了一点儿安全感,攒点儿钱是为了养老也是为防万一,而这个“万一”,对他们来说无非是“老”“病”“死”。这三样,哪个不用钱啊?

十年前我刚毕业那会儿,他还用“年轻”形容自己,那时,四十多岁的他,真的不能算老。现在这句话变成了“趁着还能干,再干两年”。从“年轻”到“能干”的转变,蕴含了太多让我心酸心疼的东西。在我们村儿,十七八的小伙儿就去工地做小工,二三十岁算是壮劳力,四十多岁也尚可,可到了爸爸这个岁数,那些毛头小伙儿叫他爷爷都不为过了,毕竟,属猪的爸爸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

那时我刚毕业,没结婚,没房贷,更没孩子,对钱的渴望不是很强烈,我不怕他们拖累,觉得拖累也是应当的。虽然过年过节也给爸妈几千块钱表表心意,但他们从没指望过我那几千块钱。其实那几千块钱对他们一年的用度来说,只是杯水车薪。我没有给他们算过细账,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妹妹的女儿小锦,一年要吃要喝,基本生活费一年至少需要2万~3万,这还是没病没灾的情况下。我虽然可以拿出这笔钱,但我的日子就会过得捉襟见肘,事实上我也认识几个这样的女孩,和我一样是农村出来的,挣钱养家,活得非常累。

如果不是爸爸坚持继续在外边打工,我估计我不会轻松地买上房子,更不会生完孩子一年多没上班完全没后顾之忧,相反我不上班那段时间,爸妈还总想着贴补我一点儿,说是给孩子买衣服买奶粉的钱,而我每年春节也就给他们一两千的过节费,真是惭愧。

我一直以为我挣钱比爸爸容易,因为他的钱一分一角都是下苦力用汗水换来的。他却坚持他挣钱比我容易,只要肯力出气,就不用担心收入。虽然我也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本科,其实没爸爸挣钱多,我平时工资也就四千左右,爸爸一个月则能挣五六千,工地管吃管住,他又省,所以一年下来,攒个四五万元总是没问题的。当然,这里边付出不一样的,夏天我坐在空调房子里,而爸爸呢,他可能在高高的脚手架上,那么毒的太阳,又没个遮挡,我真不愿意想象那一幕,因为心会疼。

可是爸爸习惯了,他很坦然地接受了这苦这累,事实上干活让他快乐,干活时,他总是一边忙碌一边哼着歌。能挣回钱来,让他充满了成就感,活得特别有尊严。再则,自己挣的钱,花着舒坦。

想通这些,我就不拦着他去工地了,只是嘱咐他别太累着,别把钱看得那么要紧,他总是满口答应,可我知道,感冒之类的小病小痛,他从来都是轻伤不下火线的。

但是最近两年,爸爸却很难找到“茬儿”了。前几年在某个工地一呆半年多甚至十来个月,前年一年就换了将近四五个地方,妈妈说他哪里是干活去了,简直是旅游去了。

在工地干活需要看运气,运气好了,找到一个信誉好,工期长的工地,只需要用力气换钱就可以了。运气不好,不但会白白出力,可能连工钱也拿不到。我现在都记得小时候爸爸和工友一起去某个可远的地方讨要工钱的情景,那等着喂养一家老小的血汗钱啊。好在这两年拖欠农民工工资的现象比较少了。

我知道爸爸这两年总找不到稳定的活儿,不是运气不好,而是他岁数大了。说实话做为女儿,我有点不称职,我和他交流很少,这些话他也不可能和我说,我只是猜测,因为我自己找工作时,总会被问到年龄小孩啊这些琐碎的问题,工地其实是年轻人的天下,即便是大工,拼的也是体力,爸爸就算身体再结实再肯吃苦,岁月不饶人总是没错的。很多工地都是包工制,年轻的壮劳力,总想挣更多的钱,谁愿意和一个老头做搭档?

岁月倏忽而过,十年前我不理解他,以为不让他干活就是心疼他,十年后我明白对他来说能挣来钱就是最大的骄傲,我希望看到他把钱交给妈妈时得意的笑脸,可我知道,这件事儿会変得越来越难。

公公在西安一个仓库上班,主要工作是管理仓库,类似于看大门,活儿不重,工资也就1500多点,他是为了退休后打发无聊时光,并不在乎收入。闺蜜的父亲也想谋个差事儿,托我公公问问,人家一听58岁就摇头,嫌岁数大。印象中看门不就是老头儿的活儿吗,可是,58岁人家就嫌老了呢。何况干起活来经常没日没夜抢工期的工地啊。

其实他真的已经不适合去工地了,因为我偶尔听他跟妈妈抱怨过腰疼腿疼,真的该好好歇歇了。可他就是闲不住,好像有活干,活着才有意义似的。是因为找不到活儿不得不休息,我又隐隐有点心疼他。

于是我劝妈妈,你们又不缺钱,在家种种地也挺好的。妈妈叹口气,说只能这样了。我又问,爸爸心情怎么样。

妈妈说还行,我是真心希望他还行。其实我和他交流很少,我是心疼他敬重他的,可又不知怎么表达,就像他不知如何表达他爱我和妹妹。

至于我的倦怠期,父母渐老,孩子还小,当然是大步往前走。莫名其妙记起了鲁迅先生《藤野先生》一文的结尾: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



李清浅,已发表小说杂文等近百万字,专注细琐生活中的美好,讲故事、说感情、话家常。即使生活给了我一地鸡毛,我也要把它扎成漂亮的鸡毛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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