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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列传】写作迷老梁印象记(徐景洲)

 文化佳园 2020-09-08

      论起岁数来,已过花甲之年的梁隆辉先生也该算是长一辈的人了。但我却爱称他“老梁”。一者他为人谦和,没有长者的架子;二者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农民,姓氏之后没什么职务可以附加;三者在我的心目中,他德高望重,“老梁”其实就是“梁老”的代称。

       我是在十多年前知道老梁的大名的。那时我还在学校教书,从县政协编的《文史资料》上,经常看到他的关于民俗文化及考古方面的文章,就觉得他很有学问,一定是个了不起的“文化人”。后来调到报社工作,老梁便成了我的最热心的作者,这时才知道,他只是一个乡下老农民,家在本县最偏远的素有西北利亚之称的燕子埠乡。虽然他只有小学文化,但酷爱写文章,除了那些有一定学术价值的文史资料之外,还写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新闻消息、报告文学,甚至连读者来信也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写作于他,不仅是爱好,更是他的生活、他的生命。说他是写作迷或者写作痴,甚至于写作狂,都不为过。

      说起老梁痴迷写作的事儿实在是多。他每周为送稿子至少都要来城里两三次,近百里路,车费全是自己掏,而且阴雨无阻,忙闲不误。到了城里,他常去的,有政协的文史办,有文联,有市志办,当然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报社的副刊科了,以致于我一见到他,就开玩笑地先发制人:“又来催稿子了?”他总是憨厚地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说:“徐老师,上回送来的稿子能发吧?”说着,又从破旧的皮包里面,摸出一迭稿子来。说实话,我发老梁的稿子,就像割韭菜似的,一茬刚割完,新一茬又长了出来。有时割不及,竟能一下子长出两茬三茬来呢!而他也像那挖山不止的愚公一样,每当一篇稿子送来之后,他或来人,或来信,或来电话,不厌其烦地问发了没有。他总是说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很重要,都应该发表,说他采写时花了多少心血。你若说稿子不行,他一定要问清楚哪一点不行,然后回去就改,改过很快或送来或寄来。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的上午,就是来报社送稿子的。我记得很清楚,老梁那天气色特别好,满面红光,左手拎着他的破黑皮包,右手拎着一撂书,说是刚从市志办和政协文史委出来。他编的乡志通过了,他送的一篇考古的文章就要发了,等会他还要去联系一个作者写报告文学。当然,更希望他放在我这儿的三篇稿子能尽快发,其中一篇是写革命烈士的,希望能在清明节之前发出来。他还拿出厚厚一撂的打字稿,是他写的白话章回体爱情小说《白娘子传奇》,说若不能在报上连载,就放在我这儿保存着吧。我一一答应了他的要求。没想到,第二天接到他的一个朋友的电话,说他当天下午刚坐上回家的汽车,就突发脑出血,不治而逝——他的生命最后也是结束在了他所痴迷的写作事业上!

    老梁对写作的痴迷,真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本不过是一个普通农民,但只要听到哪儿有了新鲜事,二话不说,就去采访,也不管路途远近,天气好坏,人家接不接待。有时需要照片,他还会自己出钱,请照相馆的人来拍照。有一阵子时兴写企业家报告文学,老梁更忙。别人联系,得大头好处,而他则随请随到,去单位采访,有时连吃喝也没他的份,他所得到的只是低微得可怜的稿费,但他毫无怨言。有时他采写好了稿子,别人稍加改动,或用别人名发,或别人成了第一作者,而老梁也是毫无怨言。在他看来,只要有东西写,只要他写的东西能见诸报端,那就是他最大的成功,最大的快乐。他去世当天上午,还向我提起这事,我都替他抱屈,可他却很坦然地说:“人家说了,将来我出书时,可以收进书里,他不署名的。”

    说起老梁痴迷于写作,典型的事例还有一个。有一次,他妻子因为他太醉心于写作而不把家中许多该他操心的大事小事放在心上,一气之下,就烧了他的稿子,摔了他的笔。老梁看着化为灰烬的稿子,伤心地嚎啕大哭。哭到半夜,暗暗发誓,今生今世,不再写作。可第二天一大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杆摔破的圆珠笔,用胶布裹起来,伏在床沿上,奋笔疾书。谈起这事,他苦笑着说:“不写,我又能干什么?”说着拿出一篇稿子来,说这就是记述那事经过的。他又说,妻子还是很支持他的,几十年来,从来不发火。这一次,是为儿子结婚盖房事发急的,急得也有道理。

    老梁的文章,写的大都是好人好事,而他在写作过程中,也在做着好人好事呢!

    老梁曾写过一个烈士。那烈士家在湖北,解放战争中牺牲在了当地。他实地考察墓地,并雇人自费拍照片,又采访熟悉情况的老人。那一千多字的稿子连照片,稿费也不过十五元,可他来回的车费和照相费,却远远超过了这个数目。但老梁却很满足,也很得意,因为他把报纸寄给了烈士家属,家属便千里来迎烈士遗骨。烈士的儿子给他跪下磕头,对老梁感激万分,说他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老梁还曾写过一篇题为《苏鲁交界一人家》 的文章 。那主人公离他家很远,但他听人家说,这家人做了数不清的好事,就乘车次去采访。 没想到文章登出来后,却又引出了另一段故事。那人多年前曾拾过一个布包,里面有准考证和几十元钱 ,此后布包一直挂在墙上等待失主来认领。文章登出后 , 一个家住县城的教师,去信说那就是她的包。老梁忙不迭穿针引线,把布包交还失主,而他们也因此成了忘年交。 老梁为此又写了个后续故事,还拿出一叠他和女孩及做好事的那家人在台儿庄游玩及出席女孩婚礼的照片。

      类似这样感人的故事,还有许许多多。老梁每次来报社,都要和我聊上一大会儿。有一次,我很认真地说:“老梁,你以后不要再写别人了,就写写你自己吧。你自己就够你写的了。”他得意地笑笑,说:“是要写的,不管能不能发表,我都要写写我的自传。我这一生,过得可不平常呢!”

      憨厚朴实的老梁也有隐私。有一次他交给我几十页文稿,神情庄重地叮嘱我,看完后就还给他,他不想让别人看到。原来他十八九岁在乡村当小学教师时,与一城里来的中师生产生了好感,经常在月光皎洁的夜晚,在村头的柳树下小河边,谈天说地,那中师生还送给他一块手帕。而他之所以一夜未睡写下这段往事,是因为前几天在街上突然遇到了她!

       其实,以老梁的勤奋和天资,他本可以在他所钟爱的文学天地里大有一番作为的。然而,小学的文化,穷乡僻壤的环境,以及过早的因为政治运动而受到不公平的遭遇,极大限制了他的发展。不过,就是就样,他还是大报小报地发表了几十万字各类体裁的作品,真是难能可贵了。我们许多人的条件,不知要好过他多少倍,然而又做了什么呢?从这个角度看,老梁是个成功者,而且是个卓有成就者。

       老梁突然离去了!据说给他送葬的队伍,从村头一直延伸到了墓地。市里许多部门都送了花圈,报社的总编和编辑记者们,也都有所表示。此后,报纸副刊还用一个整版的篇幅,发表了他投到报社还未来得及用的遗作的一部分。此后,又不断收到怀念他的诗文。他的身后,留下了几十万字的作品,也留下了他未能出本书的遗憾。但我想,他的文字,是不会随风而逝的。

     (此文作于二十年前,再次发表,以纪念这位乡村生活的书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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