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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春秋:父亲的锅戗子(作者 周葆亮)

 文化佳园 2020-09-09

    在母亲节里,我的眼前闪现出父亲的身影。当我毫不犹豫地乘坐中巴车,前往那个散发父亲气息的小山村看望父亲时,父亲蹲在锅戗子前烧饭做菜,锅底下的火苗喷出,照得父亲满脸通红的情景,搅和得我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常言说,父亲的恩情还好报,母亲的恩情报不完。可是,母亲已经在5年前那个秋高气爽的季节里的一天走到另一个世界,安息在朝阳的山坡上。每到逢年过节或者清明以及7月15等日子,我都撇开手头杂乱无章的琐事,到祖坟上以及黄土隔着的母亲的面前,眼含热泪,毕恭毕敬地跪在哪里,慢慢地磕头,然后就像母亲活着时一样,与母亲说说内心的苦辣酸甜。面对黄土,年年节节虔诚地重复着一个祭祖祭母的仪式。母亲节来临,朋友相聚,或者坐车出差,再者骑车走在大街上,更有众多媒体铺天盖地传来筹备母亲节的消息,每每听到有人说母亲节如何如何过,或者计划给母亲送点什么礼物的声音,我的心窝犹如刀铰一般难受。有时候真想走上前去,用手捂住说话人的嘴,或者甩过去一巴掌,制止他们不许再说下去,更想撕碎那些纸质媒体……可是,冲动过后又在自己劝说自己,人家孝敬母亲,那是人家的事,于你何干?

    就在别人准备着如何孝敬自己的母亲时,我决定回到那个在中国版图上只能找到一个小黑点点的山村,那个留下了父亲和母亲脚印的地方,那个另一侧堆着一个个坟头却不知名字的山坡,那个留下我童年美好记忆的摇篮。

    当我默默地换穿衣服时,在外玩耍的5岁的儿子跑进家门,他童声童气地说,爸爸,我想爷爷了。真是不愧血脉相传,我轻轻地摸着儿子的头告诉他,赶快换衣服。儿子便缠他妈妈换衣服去了。

    父子俩走到中巴车站,购买了车票,钻进车厢时,发车的时间已经到了。岂料回家的路仍然是一条沙石路,如今已破烂不堪,坑洼连着坑洼,路基的大块毛石都翻了出来。乘客坐车就像坐在了晃香油的大锅里,时不时颠得脑袋撞着车厢砰砰响!无情的岁月,总以一种极为平常的方式,纠缠着我刚刚忘记的饥饿和受冻的身体和灵魂--小时候,只要母亲的熟悉的脚步在院子里响起,饥饿和受冻的恐慌便荡然无存,无影无踪。

    我很小的时候,便怀着童真美好的愿望,想在自己的同龄人中出人头地,想站在世界的最高点上了望世界。然而,到了这个坑洼连着坑洼的沙石路上,才发觉自己的无能为力,才知道一个人改变这个世界多么艰难。我无形之中被揉进了一种新的恐惧:我的那片精神家园,似乎正被一种看似鸟儿又非鸟生物破坏着。他们一次次生硬地把人们的眼光投递到美女、香肤上,把那种人类承认肮脏的东西一次次的写进自己的生活。正当我胡思乱想时,司机说下车,转车。我这才发现堆如小山的石子和黄沙挡住了去路,原来这里正在修铺水泥路。5岁的儿子不耐烦了,他抱怨说,爸爸,这次回家真费劲。看来,我在这时更加渺小了。

    回到家里,父亲刚刚从地里到家。原来他不放心儿子责任田里的小麦,唯恐让虫子吃了似的,就从东湖转到西湖,从山洼转到山坡,直到把儿子的麦地转一遍,天黑下来了才回家。父亲看到儿孙时,嘴里一个劲的念叨,我不知道你们来,早知道就赶集去了。怎么办,孙子来了,什么好吃的也没有。此时的父亲,心里只有孙子,唯独没想儿子的事。正在父亲念叨的时候,忽然一个卖油条的大叫一声卖油条。父亲为难的脸上顿时有了笑意,他说,我买油条给孙子吃去。

    父亲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到能炒的菜,最后只找到一包干豆条。父亲就把干豆条泡了,又把小锅戗子搬到有灯的屋里生火做菜做饭。我和儿子看不下去了,只好蹲在锅门前烧锅,让父亲切葱和辣椒等佐料。可是,用惯了煤气或者煤球炉的我和儿子,竟把锅底的火烧灭了。父亲走到锅门前,似乎在告诉孙子,又似乎在告诉我,人心要实,火心要虚。父亲把他从山坡湖里捡来的柴禾送进锅底,弯下腰来鼓起腮吹了吹,那火苗竟神奇般窜出了锅门,火光照得父亲脸色通红。饭菜做好了,我却没有一点食欲。儿子把我们带来的啤酒打开,给他爷爷倒满一大碗,又给我倒满一碗,儿子端起酒碗说,爷爷,您喝酒。我的手一点劲也没有,伸了几次,怎么也端不起酒碗来。父亲说,他不能再喝白酒了,那天他一个人在家里闷急了,就把我母亲的遗像拿在桌子上,一边啦呱,一边喝酒,和着思念的泪水把那瓶酒喝了底朝天。当他想起来倒碗水喝的时候,却仰面朝天地摔到了。从那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喝过白酒。

    和着心酸的泪水,我喝干了儿子倒进碗里的啤酒,倒在父亲的床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枕头如同水浇的一般。

    陪着父亲多想过几天啊。可是,电话响了,妻子告诉我单位里要加班。想给父亲说一声我该回单位了,却找不到了父亲。原来他老人家骑着三轮车驮着背到街上买菜去了。那是多么难走的路啊,步行走一段路也找不到下脚的干地,刚刚下过的雨水全停留在坑洼连着坑洼里。我在为难之中,有心等到父亲从街上回来,又担心单位的工作被耽误了。耽误了工作,那是万万不允许的,如今找一份工作实在不容易,每当看到一个个下岗工人依靠最低生活保证金艰难的过日子的时候,都会发自内心的警告自己,千千万万要努力工作,力争做一个优秀的员工。有心不等父亲回来,良心上更是过意不去。就在这时,儿子睡醒了,我喊他快起来,我要加班。儿子听了竟干脆又睡下了。我对侄子说,等你爷爷回来,让你爷爷把你小弟送回去。我就这样选择了一个两全其美。

    那个小山村距离我工作的县城不到50公里路程,可父亲来了几次,每一次过不到一个星期就要走。他说,出门见不到一个熟人啦呱,吃饭吃一碗让儿媳妇盛一碗,不习惯。他还说家里的麦子长得怎么样了,总挂念。只要他说要走,任谁也留不住。趁儿子还没有睡醒,就把儿子留下,也算让父亲再到县城走走的借口。

    父亲终于来了,他穿着蓝布褂,打褶的裤子,还是在家里的那身打扮。妻子把我的工作服翻找出来让他穿,他却手摆得如同绕花一般说,不走亲戚不上街,穿的跟客人一样人家笑话。他还说,你们给我买的衣服还有几身没上身呢。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还是没有忘记他一来到小县城就要说的话,明天就走。我一听这话,不争气的眼泪就想往外流,赶紧扭过头去说,又急着回去收麦栽稻?父亲却说来得急,铁锅戗子没有搬回屋里,怕被捡破烂的捡了去。妻子在一旁接腔,我说什么大不了的,一个铁锅戗子,谁愿捡就捡去,免得天天烧它。父亲不解地说,我怎么吃了?儿子急忙爬起来说,爷爷就在这吃。

    父亲这辈子练就了一样绝活,这就是摸鱼。我小的时候,家里吃了上顿少下顿,脸饿得蜡黄。父亲就到河里或者汪塘里摸鱼,回来家煮给我吃。冰天雪地,父亲就砸开冰层,卷起裤腿下到河里去摸鱼。小姑怕我的父亲冻成关节炎,便大呼小叫,哥,还是回家吧。父亲就笑笑说,鱼头有火。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条大鲤鱼早已被父亲逮着,用力往河岸上甩去,那条大鲤鱼就留下一条水淋淋的弧线,躺在河岸上又蹦又跳的。小姑和我姐姐就急忙去捉,可是怎么也捉不到带去的盆里。小姑就奇怪地问,哥,你怎知道这河里有鱼?父亲就告诉她说,浑水摸鱼,而不是混水摸鱼。那冰层底下的水浑浑的,就知道是鱼儿在活动,冰层底下清清的,肯定没有鱼。

    人到70古来稀。刚刚解放的时候,爷爷在生产队任副队长,每年冬天都要带队扒河。后来,爷爷"退休"了,父亲就接了爷爷的班。唯一"世袭"的就是扒河。全县有多少条人工开挖的河道,父亲的汗水就留在多少条河道里,连同河里的水流载入史册。扒河是出力的差事,出力还吃不饱饭。就这样,父亲终于熬到了土地大包干,这才不干副队长。70岁的父亲,身体还算硬朗。想想父亲出过的力流过的汗,能有这样硬朗的身体实属惊奇。

    父亲就是这样的脾气。自从母亲去世,我们给他商议,请他5个儿子轮流吃。我是长子,我负责4个月,另外弟兄4个每人2个月,可是,父亲就是不同意。他说,你娘临走的时候什么话都给我说过了,谁家都不合适,儿子是皮出的,儿媳妇是钱娶的,况且还有儿媳妇进门了,至今还没花一分钱呢。

    我对父亲说,儿子这个月手头有点紧张,因为我领了工资,单位倡议爱心助学捐款,这是国家电网公司的统一行动,我只留了生活费,剩余的都捐了。父亲听了,不但没有怨言,还夸我做得对。他说,人活着不能只顾自己,要关心别人的冷暖。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位学屋门没进的父亲对我的交代。

    父亲一辈子没什么大才大料,还是没听我们一家三口的话,就在妻子送儿子上学我上班的时候,自己坐车走了。70岁的人了,咋不听儿女一回呢?

    父亲牵挂着他的铁锅戗子,我就牵挂着父亲。所以,在母亲节里,我多么希望我父亲的身体永远这样硬朗啊。假如有一天没有父亲要关心别人的冷暖的交代了,那年年节节的,过起来还有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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