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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挣 扎 | 吴延彩

 当代文摘 2020-09-09

作者:吴延彩(山东夏津)

因去吊唁,机缘巧合,才邂逅了这个小村——孙堂村。

从夏武路北行,过田庄乡,再穿“德上”高速涵洞,右拐东行二三里,经孙庄村,再东行三四里土路,终于到了孙堂村。这三四里土路真是难走,路窄而崎岖,浮土扬尘,沟辙交错。自实现“村村通”工程以来,无论去哪儿,车行之处,或柏油路,或水泥路,或砖砌路;或宽或窄,均一路畅通,几年了,基本未走过像去孙堂村这么难行的路。在我车后同行的一辆车上的老师戏谑:“在你车后面跟着,趟起的尘土遮蔽了所有的视线,就像进入硝烟弥漫的战场一样!”

到了村里,路倒是好走了些。村外事砖砌路,村里的主要街道都是柏油路,虽不宽阔,但很平坦。这个小村不大,大约一百三四十户人家,只有一条正街东西直贯,其他都是曲折的小街。吊唁完以后,向村里老人打听,哪条道好走啊,能直通村外的主要公路。老人说,我们走的道就是最好走的,没有一条柏油路能通出村外,距离公路最近的也得有三四里土路,因为是粘土,一下雨根本出不了村的。我惊愕了,没想到在我们这个并不偏僻、也不太过贫困的平原小县,竟然还蜗伏着这样一个孤岛似的封闭荒僻的小村!不是都已经实现“村村通”了吗?老人说,找到镇上,镇上不管;找村委会,村委会又不作为;只苦了一村的老百姓,种的辣椒天儿不好时都运不出去。我心中一阵凄然。想起在新闻上报道的贫困山区一些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几百上千年了,一线天梯出入村寨,挣扎在时代的浪潮中,像一块被风浪从大船上掀下的木板,随波漂浮,身不由己,没有堤岸,没有方向。孙堂村虽然没有大山阻隔,但是在基本四通八达的平原上,已经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了。徘徊于孙堂村的小街上,我想起熊培云在《一个村庄里的中国》中写的:“在每一个村庄里都有一个中国,有一个被时代影响又被时代忽略了的国度,一个在大历史中气若游丝的小局部。”我释然了,理性逐渐浮起,让我能冷静地观察这个小村。


孙堂村像中国农村大多数村落一样,很多老宅都已破败不堪了。坯质的老屋因无人气烟火的滋润,大都已坍塌了,有的还在行将倒塌的墙外用木桩顶着,以苟延这个“家”的残命。整个院子荒草丛生,几与墙高;有的院子只剩下了一个还算完好的院门,兀自诉说着曾经的欢声笑语和烟火岁月。我惊奇地发现,有一个残破的院门,青砖垒砌,雕花镂文,古韵犹存,可以想见当年的这户人家人丁兴旺,福禄满堂的景象。可惜,如今只剩这堵院门,在寒冬的萧瑟中,孤独凄冷,如一个晚景黯然的老人。村里已少见青壮年男女,一些老人背靠着当街向阳的墙根、墙角,袖着手,叼着烟,眯着眼,就像块在岁月风浪中翻转的木板,逐渐被时光之水浸透,逐渐糜烂腐朽,连挣扎的力气和意识都被只有黑白颜色的岁月蚕食殆尽了。偶尔可以看见几个留守的孩子,在街上玩着城里孩子早已玩腻了的玩具和游戏。但凡有一点儿门路的中青年都去闯世界了。他们到大都市里去闯荡,淘金,除去极少数人发达之外,大多数人也只是挣扎在大都市的繁华和喧嚣中,仰人鼻息,牺牲自尊,迷失自我。但他们依然不愿再回到村里,回到濡养了他们生命和尊严的家,任由土地荒芜,老人苦熬,孩子无养。因为蜗在村里,会被人看不起,没出息,没见过世面,尤其是男孩子,连个媳妇都娶不起。地里刨食,什么时候能攒够“万紫千红一片绿,一动一不动”的彩礼和结婚家当啊!即使在城里混得不好,但没人知道自己的底细,还能自欺欺人地活得轻松,活得潇洒。我苦难的父老兄弟,是什么原因让你甘如浮萍,飘如征蓬,有家不回,有土不亲?

我在村里看到几乎家家门前、院落里都有一排排,一摞摞,一包包的红辣椒。一打听,孙堂村是个种辣椒专业村,农民的收入主要靠这个经济作物的种植。这是一种叫“朝天椒”的品种,辣椒个头不大,像小孩子的手指,尖尖的,像一簇簇点燃的红烛,照耀着小村略显暗淡的日子。大部分辣椒还在辣椒秧子上,问村里人为什么不把辣椒全摘下来,村里人说,摘下来如果卖不掉,就“捂”(发霉)了,在秧子上,通气,有阳光就能晾晒,“捂”不了。问他们,是自家拉出去卖,还是有收购的。村里人说,主要是等收购的,一是价格稳定时,一是天儿好的时候。收购商精得很,常等得你心焦了,价格压低了才来收;天儿不好也不收,辣椒潮,压秤,路又不好走。但也没有办法,谁让咱靠这个吃饭呢!我能明显看出村里人脸上的


无奈和挣扎的痛苦。不过,如果是路修好了,不管是西通夏武路,还是东通德商路,我们就可以自己加工,自己销售,不等天,不靠人,到那时,不但自己村能种,连带周围村都可以靠种辣椒发财!我暗暗点头,一介书生,无才无能,只能企盼有一条“天路”修到孙堂村,不但能畅通外面的世界,还能招回迷路的游子。

离开孙堂村时,一些同事到了临街的人家买了些干辣椒,都说这种辣椒用油一烹,炒菜特别香,又不太辣,很合大众口味。也许为沾点儿火红的辣椒这火辣辣的美好寓意吧,我也买了些。有时我想,我国在迅速发展壮大的今天,虽然还有孙堂村这样的村落挣扎在各自的一片天地里,但这种挣扎本身便是一种力量,一种生生不息的坚韧和精神。如果这些村落连挣扎的勇气都丧失了……


出村时,看到村西路北有一口深塘,塘中有看似清澈的池水,据说这是“德上”高速施工用土时挖的,现在用做村里浇灌庄稼的水库。“德上”高速从古鄃夏津经过,全县上下着实激动了一阵子。黄河改道了,京九错过了,“德上”没有错过。后来激动的就是与“德上”擦肩的村庄了,孙堂村就是一个。“德上”从村西南三四里处耸起几丈高,巍巍乎奔涌而过,这条石头、水泥、沥青混成的庞大“青龙”,精神抖擞,虎啸龙吟,日夜不息。它不知道,有一个小村庄是如何艳羡地卑处一隅,注视着它,幻想着自己的腾飞之梦啊!环村都挖有灌溉用的沟渠,沟渠中还有稀疏的芦苇,很有些“相呼相唤稻粱熟,年去年来芦苇秋”的味道,看来有些年头了。沟渠堤坝上偶尔飞起一只野鸡,引来行人的一阵惊呼,还真有点儿桃源之兴呢。虽已深冬,田间依然可见零星的劳作的孙堂人……一切都呈现着一种万物复欲苏,“孤根独暖回”的景象。车离孙堂村渐渐远去,在腾起的黄尘中,我内心的悲悯情愫又悄悄滋起,但愿我这种悲悯只是杞人忧天的矫情。

通过孙堂村,我又想起了我的村庄,她们共同的境地和命运时刻绞缠着我敏感的心脏。我唯有默默祝愿,祝愿如孙堂村一样的村庄,都能“挣扎”出属于自己的,更属于中国的一个红红火火的好日子。


吴延彩,男,山东省夏津县人,中学高级教师,任教语文学科。曾参加过全国诗歌大奖赛获二等奖,有数篇文字曾在《齐鲁文学》《现代作家》《中外文艺》《四季文学》《意林》等电子媒体、杂志刊载。

注:作者为本刊特邀专栏作家,本文为原创独家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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