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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 || 张生丽:纪念外婆

 当代文摘 2020-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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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zhongwaiwenyi

重名家,力扶新人

纪念外婆

作者:张生丽(河南)笔名:水仙书生

1998年秋冬交替的时候,远在故乡的外婆以近百岁的高龄离开人世。

我将永远忘不了,那个昏黑初寒的夜晚。

我抱着不满一岁的儿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地哄他睡觉。

电话铃响,我接起来,是远在老家的父亲,他用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突现苍老异样的声音说:明天回来,你婆不在了。

我整个人一下子愣住了,眼泪却汹涌而出。

虽然之前知道外婆已经病了好多天,是每年这个季节都会犯的老年性肺炎;虽然外婆已经是95岁高龄,如风中残烛一样脆弱,但猛然听到噩耗,仍然难以相信和接受。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外婆她有一天会离开我!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着大声问爸爸: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怎么不早告诉我!

父亲在电话中也哽咽了。他悲伤地说:我和你妈都没有想到这么快。你孩子小,就商量着没给你说让你回来照顾。下午我看你婆情况不好,才告诉了你哥哥,他也是刚从洛阳赶到家,你婆就咽气了。

我睁着悲伤的眼睛,在黑夜里。

我无法入睡,焦急地等着可以回家的天亮。

黑夜却像永远看不到头的隧道那样幽暗漫长。

打从十二岁离开朝夕相处的外婆进城读书,每一次和外婆的分别,心中都是依依难舍,每次的回家都是欢天喜地盼望着,盼望着。

只是这次回家,我再也听不到外婆对我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今个晚上脱下的鞋子,不知道明个清早还能不能穿上了。”然后她似乎是不放心我又似乎是鼓励着自己,说:不过我要等俺丽娃儿考上大学了,我才能死。。。如她所愿我考上了大学,后来就是她说:我要等俺丽娃儿结了婚,我才能死。。。我结了婚,再后来她说:我要等俺丽娃儿抱上了孩子,我才能死。。。我幸福地长大着,却没想到,长大的罪过是,让最亲的亲人,最疼我的外婆老去了……

丽娃儿就是我,我就是外婆的丽娃儿。

就在不久前的晚秋,我抱着刚半岁多的孩子回老家。

推开院门,就看到平日里闲不下来总在做着事情的外婆,非常难得地坐在院子屋檐下一张高凳上,靠着墙晒太阳。

她曾经光明慈爱的眼神浑浊,但当她看见我抱着的胖娃娃时,她表情欣喜却行动艰难地伸出手迎接。

我赶紧走近她,挨近在她身边。她摸索着孩子缩在长长棉袖中的小手,对正从堂屋走出来的我的妈妈说:赶快给孩子的棉衣袖子再接长些啊,这样短会冻着他的。 

外婆是那样慈爱满足地抚摸着孩子。我把他轻轻递到外婆手中、放到外婆怀里,却始终没有敢松手。就这样我和外婆两个人一起抱着孩子,她抱着好大一会,不舍得放开。

妈妈站在旁边笑着说我:看你,还有啥不放心的,你放开手,让你婆好好抱抱亲亲孩子,你们小时候哪个不是你婆一手给抱大的。

我没有吭声,妈妈说的对,我是不放心放手,因为我的心里掂量着,怕衰弱的外婆抱不动我那铁疙瘩一样结实的胖大小子,外婆气息柔弱,她真的老了。

可是不孝的我,为什么当时就没有想到再次鼓励外婆,为着她的重外孙的念想,再活得更长久些呢!我们那么急迫地梦想着长大长大,却催促和疏忽了长辈们的老去衰弱。

一夜无眠的我黎明即起,赶搭最早那一趟班车。奔丧在回家的路途上。

郑州到汝州,一路都是山行。过了新密登封后,车在嵩山层层叠叠的峰岭河水中环绕穿行。窗外四下望去,都是我熟悉又喜爱的美景。

明净金色的阳光,照着山腰半坡处的白杨树林,落寞的树叶疏疏离离地在风中飘摆着,像一只只金黄的蝴蝶停在树干上,不停扇动着美丽的翅膀。

这美的曾令我欣赏不够的山色,今天却是如此令我悲伤。那些像蝴蝶在摇摆着的树叶,如今却像是我飘摇的失去了着落的心,因为再也没有了外婆的疼爱,而伤感痛彻,纷飞如雨。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到了县城,又怎样辗转着来到了离县城几十里地之外的舅舅家里。

外婆在县城我家去世后,已被送回舅舅家中。我的身体似乎在梦中漂浮游移,我多么希望这是一个梦,有谁能叫我一声,让我从噩梦中赶快醒来。

可是我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无助茫然:我心情急迫,恨不得一下子见到我的外婆,可是一想到再见到的只能是外婆的遗容,再也听不到她那熟悉亲切的呼唤声,我又希望这归家的路途再长些再慢些。

就像我从前在外回来时的路途,我可以在路上,尽情地想念外婆,想念她早早在家中为我准备好的可口饭菜,想念那桌上等待着滋润我口渴的茶碗。然后再让我怀着最甜蜜最温暖最娇懒的心,依赖在她的身边。听她说话,陪着她静享最安宁美好的时光。

石台镇上的舅舅家,院落狭长,临街房是舅舅的诊所,穿过甬道,后面才是堂屋。外婆的灵堂设在那里。 

穿过拥挤在临街门口来往吊唁的乡邻人群,穿过狭长弄堂的阴暗,一路上默然流泪的我,在快要赶到外婆身边时,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像一个在外面饱受了委屈的孩子。

泪水模糊了我脚下的路,恍惚中不知道是谁过来搀扶着我,一起踉跄快步来到灵堂前。

外婆的棺木头朝里脚朝外安放在堂屋正中间。我扑倒在外婆的脚下,外婆和我隔着一层棺木板。我无所忌惮地嚎啕大哭。

哭声惊醒了在隔壁房间休息的爸爸妈妈,他们过来含泪抚着我的脊背,我们都跪在外婆棺木前面。

哭声惊醒了正在堂屋床上面朝墙壁躺着的哥哥。

昨晚他连夜从洛阳赶回,和爸妈一起把外婆从县城送回舅舅家里,守了一夜的灵,此刻正在和衣休息。

哥哥翻转身,掀开蒙着头的被子问:是谁回来了?

听到有人回答说是他的小妹在哭,匆忙起身下床的哥哥鞋子都没穿好,红肿着眼睛,跪在外婆灵柩前又一起痛哭。

我们都是享受着外婆的呵护长大的孩子。

一时间屋里屋外哭声又如潮水般汹涌,淹没了我的哭声。大姨家舅舅家的亲人们,跪倒一片在外婆身边,一样的悲痛欲绝,像风雨中被吹刮倒伏的麦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止住了哭声,擦去泪水仔细地看外婆的遗容。

她的面容还是那样的慈祥平和,只是微微张着嘴,仿佛在呼唤我,仿佛有一句嘱咐还没有说出来,仿佛她离开的难分难舍。

外婆的脸上被岁月的沧桑刻着深深的皱纹,但在我的眼里,那些皱褶就像静美秋叶的脉络,像温润湖水在春风里漾开的波纹,有着独特的亲切的光芒。

她躺在那里,安静从容。犹如熟睡。我握住了她的手,想像小时候冬天那样从她的手中取暖。

但这次我感受不到血肉温暖,我握着锥心刺骨的冰凉冷寒。

我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外婆的手怎么这样冰凉!外婆一定很冷吧!

我抚摸着她的手,那是一双比男人的手还要粗大强壮的手:关节变形突出、手掌黧黑厚实,手指弯曲,我自幼不干农活、读书写字、苍白瘦弱的小手,无法把握覆盖外婆的大手。

我不停地摩挲抚动着它,努力试图用我的体温把它暖热,可是我却做不到!徒劳的我无法暖热外婆,我的手却越来越凉,越来越冰!这怎能不使我绝望地再次放声痛哭!

外婆是真的离开了,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温热,她身体上的生机和活力,可不就是被我从出生开始每天每夜、一点一滴地汲取剥夺。是我们这些不孝的子孙们,才让勤劳慈祥的外婆越来越衰弱,终于就这样如同一枚干枯的树叶,静静飘落。

 九

我扒着棺木的边沿,俯身看外婆的容颜衣着。

旁边一位亲戚低声关照我:孩子,可不敢把眼泪流到你婆身上啊!那样对你外婆不好!

我拼命忍着泪水,看着外婆穿的衣服。

那是外婆生前早早准备好了珍藏着的寿衣。外婆是个勤劳独立的人,她从来不愿麻烦别人,就连百年之后的棺木寿衣鞋帽,都是她自己给自己挑选缝制准备下的。

外婆是个热爱生活爱美的人。她穿的绣花鞋子,是一针一线纳鞋底绣鞋花做出来的,她穿的寿衣,宝蓝的缎面棉袄、紫色的绸缎棉裤,她戴的黑丝绒帽子上缝缀着一颗珠子。

外婆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寿衣,可她的手还是这么的冰凉,怎么办?我不要我的外婆躺在那里受了寒冷。

我找到妈妈从城里家中收拾好带来的行李包袱,翻出装外婆寿衣的袋子,寻找到一块她做针线余下的长方形宝蓝色绸缎布料,刚好像一块手帕的大小。

趁他人不注意,我悄悄地把它放在外婆的手下,让外婆带着我最后一次送她的微薄心意:她手里攥着软软的绸缎,就会暖一些吧。我痴痴地想:让这最后的信物,成为一缕她和我之间的羁绊挂牵。

外婆是在农历的十月初一去世的,是一个传统的活人纪念亡者的节日。所以我坚定固执地认为:这是上天要我们怀念从来只是付出爱、给予爱而不言回报和索取的外婆,虽然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她。

从哥哥出生时外婆来到我们家中,帮忙照顾和我父亲两地分居在乡下学校教书的妈妈算起,将近四十个年头过去了。

外婆和我们一家人甘苦与共,风雨同舟。她用她的勤劳、坚强、乐观、豁达,为我们兄妹遮风挡雨,给予了我的母亲和我们兄妹几人双重的母爱。

我是哥哥姐姐下面最小的一个。

我小的时候,妈妈总爱说:你长大了要对你婆好,没有你婆就没有你,有了你哥哥姐姐,我工作又忙身体也不好,不打算再生孩子了,你婆说再生一个小闺女吧,好给你姐做个伴,你大哥二哥有伴,你姐一个闺女家多孤单呀。

于是就有了我。怪不得我比姐姐小了7岁,比二哥小10,比大哥小15。等我长大记事时,他们都出外参军或读书了,所以像个独生子女的我,孤零零地整天在家黏着外婆。

我出生的时候,外婆65岁,等我记事时,外婆已经是70多岁的人了。

她白天夜里不停歇地干活,闲着与她似乎是一种难耐的寂寞,而劳动对她却是那么地快乐。为着我们,为着这个家,她家里地里辛苦操劳。

十一

白天我在外面上学、玩耍,回家时,人还没到门口,老远就心急地喊着:婆!婆!

屋里桌上必定有我爱吃的饭菜在等着我,有外婆从井里打上来倒进水缸中的水,解除我的口渴。

冬天的早上,我还没有出被窝,外婆已烤好了我的棉袄棉裤举着等我,火塘里煨着头天晚上煮熟又烤了一夜的筋红薯,咬一口,甜香筋道或者蜜汁软糯。

猫冬的寒假,外婆取出小而厚的铁锅,我俩围炉,她一边给我讲着惊异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一边给我煎好吃的不翻、给我摊薄如蝉翼的煎饼,一冬把我养的瓷实结实,婶婶们都羡慕又喜欢地叫我小猪娃。

寂静漫长的冬夜,我在油灯下如鸡叨米粒般快快乐乐地写作业,外婆在一旁陪着我,穿针引线手不闲,偶尔停下来,欢喜又钦佩地看我一眼,外婆解放后参加说扫盲班,略识几个字,对自幼爱读书学习成绩优异的我,格外看重。

很多个夜晚,我上床钻进被窝里听着收音机,看着墙壁上外婆纺棉花的影子,像一幕幕奇妙优美的影子戏:她胳膊的影子拉长伸缩收放着,像魔法一样变化着神奇,我温暖地幻想着故事情节,在脑海里描画下永恒的温馨记忆。

外婆和我都在夜里等待着从学校下了晚自习回来的妈妈,不过,常常是我在外婆咿咿呀呀的纺车声中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通常记不得。

十二

外婆去世时我28岁,从襁褓中的婴孩到为人妻为人母,幸福的我仰仗她的呵护,一路过着无忧无虑、开心任性的日子。

按照世俗的看法,外婆是一个苦命人,但在她那里感受不到一丝苦楚,她乐观善良、热爱生活,乐呵呵地给予和散布着温暖和快乐。

外婆生于大清光绪年间,幼年家贫被送做童养媳,长大后跟随丈夫从禹州到南阳闯荡,把个药铺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不幸生养的孩子夭折后丈夫又暴病而亡,婆家弟弟为霸占家业打算将她卖给人家,聪明能干的外婆得知消息后逃回娘家,后经人做媒嫁给了我的外公,随外公走乡串村行医治病,在汝州与汝阳搭界的镇子上落脚扎根。解放后公私合营,外公的药铺诊所并给乡里,不久外公病逝,母亲结婚后因工作繁忙,外婆来到我家,直到寿终正寝离开人世。

外婆这一生坎坷辗转,生活的磨难却使得她更加的乐善好施,坚韧勇敢,她以大度勤劳实干,在村子里德高望重。       

外婆去世后的那个冬天,街上到处播放着满文军的那首《懂你》:把爱全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从此不知你心中的苦与乐……

在歌声里我泪眼婆娑,从前的眷恋甜蜜映衬出现在的心扉痛彻,以后的日子没有了外婆的慈爱,又将如何艰难地度过……

十三

外婆去世后不久,连续几天我很早醒来,再也睡不着了。

我睁着眼睛在黎明的空茫虚境中思念她,希望继续回到梦中,祈望可以再见到外婆,紧紧抱住她依偎在她怀中。

不行,这般思念的软弱,不是外婆希望我有的风格。

我不能躺着发愣。我起床运动,一口气跑步来到北环的立交桥上,看东边太阳喷薄欲出,一片带着虹彩的白云静静地在我的正前方,突然我对着那云朵微笑了:我释然地感觉到,外婆她并没有离开我,她一直在我头顶的天空中俯瞰关照着我。

十四

多年后的一天,我在看一部法国电影《与玛格丽特的午后》时,里面有一幕是老奶奶玛格丽特给男主人公读加缪的小说《局外人》:我们总会回到母亲的坟前,像一条被遗弃的狗一样哀嚎。

不久是清明小长假,我和妈妈、哥姐一起回老家给外婆上坟,下车后越过小河,走近青青麦田里外婆的墓碑,垂头默哀在这空旷田野里:土地无情地掩埋着我此生最初最亲的亲人——我母亲的母亲。

我的外婆名叫李桂枝,这世上知道她名字的人除了妈妈和我,没有几个人了。她是个普通平凡的农妇,一生都在土地上耕种,她的生命像野草般旺盛,但她却温柔地将爱和深情,植入了我这块固执的土地,从此永远的,我们彼此深爱着对方,无论在不在一起。

有缘做她28年外孙女,这却也不是一场平凡的相遇。

有些人以刚胜出,

她却以爱的柔韧,

穿透我身,直达我心。

关于爱的故事里,

并不只有爱情,

有时候,甚至没有一句“我爱你”,

可我们仍相亲相爱,活在彼此的心里。

这是《与玛格丽特的午后》结尾的一首小诗,它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我人到中年渐渐坚硬冰冷的心胸。

在这篇我写了停、停了又写,绵延近20年才完成却感觉仍没有写好的文章最后,我抄写下来它作为结束。

但我对外婆的思念和感恩远远没有结束,外婆的慈爱和恩情如山海般深重,仅用文字无以表达我的纪念,必须用我微躯柔韧的全部生命。


美文作者风采


作者简介:水仙书生,本名:张生丽,70后,住河南省郑州市,毕业于郑州大学法学院,供职于河南省农行营业部,业余喜欢写作、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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