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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刘路

 石榴花文艺 2020-09-10

文/鸿

教我的老师很多,我都认。壮齿以来,日益懂得老师也是人,不能苛求。我也是老师,我也是人,或优或劣,总希望自己的学生不要不认我。此乃人之常情,容易理解。

老师起码可以分为两类:上过他的课,他是老师;没有上过他的课,他是老师。我在陕西师范大学读书数年,实际上并没有上过刘路的课,然而刘路是我的老师。凡是我的朋友,无不知道这一点,反倒上过其课的老师究竟有谁,他们或不清楚,猜也难免猜错。不过我的老师我都认,见了面一定会叫老师,不叫老师不敢寒暄。

我这几十年,叫刘老师是叫得最频繁的,也叫得最坚实,刘老师当然指刘路。我的生涯再三得到刘路的帮助和支持,我感谢他,认他。我认他,既包含了他教我,帮助我,支持我,又远远超越这个角度和范畴,虽然我并没有上过他的课。

刘路的能力具复合性和纵横性,不过他开始是以文学鸣世的。七十岁以后,他的作品仍涌流着三十岁时的才华。他曾经认为贾平凹的小说和散文并茂,仿佛是农业上的间作套种。在写作上,刘路出小说,也出散文,更出评论,成色每每具足,他也属于间作套种。1982年,他毕业留校,以其作品的功力和影响,在中文系教写作。此间他主编写作辞典,办写作报,各有光辉。大学的发展,特别需要专业之士出山,于是刘路就征授电教影视中心主任,至2000年,成立新闻与传播学院,为首任院长。他是一个投入了自己全部热情和精力的院长,岁月催颜,执事伤神,在我的瞻嘱之中吾师衰矣!路遥、陈忠实、贾平凹、邹志安和薛保勤悉为刘路的至交,当年他们不仅同志,而且共学并适道,可惜小说在大学不算学术成果,遗憾路遥和邹志安早就英华摇落,陈忠实也走了。幸有贾君和薛君,虽然迟暮,而健朗豪迈,而志在千里,尚能追忆过往烟云,偶尔雅聚,遂击掌畅怀。

人是以快乐原则活着的,工作之余,或远足,或读书,或登山,或喝酒,或逛博物馆,或跳广场舞,不过都是在烦恼和苦涩的日子里寻找快乐。刘路也有快乐的途径,然而以济拔青年于困境,扶其上马,呼其奔向理想之界,似乎是他独冠的一条途径。这样做,成功了,他便得意洋洋,产生莫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援以机会,搭以平台,授以钱财,也许他已经忘了,不过得到他帮助和支持的青年,即使眉毛白了也不会忘。   

赵某从中学起便有作品发表,只是严重偏科,高考落榜一而再,再而三。刘路不忍其沦倾社会的边缘与底层,遂经一番运筹,让赵某带上自己的作品剪集,并约上自己的父亲,到西安来。赵某的父亲是渭河北岸一家煤矿的工人,对孩子可否升学读书,完全无奈。刘路清楚招生政策,也还有门,便携赵某及其父亲面见招生部门的领导,举荐赵某是才子,有作品为证,虽然高考分数不行,盼以特殊方法录取。两位领导也是仁者,彼此商量之后,当场拍板,录取赵某进陕西广播电视大学。刘路像自己中举一样激动,一手按赵某之颈,一手按赵某父亲之颈,让他们向领导鞠躬致礼,他当然也感谢了领导。尽管是专科,不过专科念竟还会升为本科,赵某向上的通道就这样开拓了。

钱某是刘路的硕士研究生,善良,平和,大有学问,论文优秀,带了三年,毕业了。入室弟子,当然甚亲。钱某说:我父母都在农村,若回家工作,不会有什么可以发挥能力的单位。刘路一遍又一遍地用食指按着自己的下巴,沉吟着说:我来想办法,我来想办法。他便面见一家广播电视局的副职,带着钱某的论文向其推荐,还巧,有名额,遂让刘路留下了材料。然而途中有变,副职通知刘路,招聘权力上移了。刘路就又带着钱某的论文面见正职,恳恳介绍自己的学生。精诚所至,神明也为之感动,何况正职。这些副职和正职也皆是贤者,颇具梧桐栖凤之志。钱某有为,是刘路的卓越门生。

刘路当院长的那些日子,有一天,李老师向他报告,班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学生,凡事抬杠,跟同学抬杠,跟老师抬杠,在宿舍抬杠,在教室抬杠,他在哪里,哪里空气就紧张。刘路问:是谁?李老师说:孙某。刘路便让孙某到办公室来,问他有什么院长能做的。孙某突然大哭,泪流满面。孙某家贫不堪,一月的花费,除了国家补助的几十元再无其余。卑微在胸,又不甘于卑微,遂以情绪的对立,言语的对立,表示自己的存在。刘路喟叹良久,觉得孙某的本质是洁白的,决定资助他。刘路的工资也不过2000元,他打算每月给孙某100元,这样孙某的花费每月就有一百余元,基本上可以得体地生活了。刘路资助了三年,直到孙某毕业。为保护孙某的尊严,刘路总是一次给他一年的花费,避免为取钞票每月一见。

刘路经历过窘迫,感同身受,遂对世人充满了同情、怜悯和慈悲。刘路支持我,帮助我,也如支持帮助他的所有学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路的个性有趣而丰富,魅力若玉的润泽一样聚之于内,发之于外。他身材颀长,驻足于众,往往便成了鹤立鸡群的风景。他的肢体语言多彩多维,以其达意,不可胜用。年头岁尾,常有燕俎,此乃中国文化也。若入陌生厅堂,刘路就背墙面客,含首微笑,俄顷便有半长半老之士围拢过来招呼,随之惊叹,接着他就转换为嘉宾的中心。若处故旧之间,刘路必是始居中心,终居中心。握手要三摇两摇,肩膀当拍便拍,当搂便搂,喝酒或应令而干,或自己举杯,一一动员,以尽其兴。人有瑾瑜,刘路会到处夸奖,亲疏同视,不藏其善。人有瑕疵,他也论之,然而评价有度,恪守公允。也有得罪了他的,固然鄙夷其劣,但他却能避让一席之地,保留其面子。事有不如意,不合理,无情,无义,他便隐忍。刘路是豁达的,也是坚韧的。

22岁结识刘路,欲跟他学习写作。他慷慨之至,给了我宝贵的指导。他的写作经验,旋为我取,免除了进步的曲折。尤为难得的是,他的智慧像春山秋水一样吸引着我,拜之,随之,忽忽交游三十余年,总有一日不离之感。行在世上,遇到刘路,是我的红运。保重,我的先生!


(作者简介:朱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写作协会会长,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陕西师范大学长安笔会中心主任。有30多种版本行世,具代表性的有《西楼红叶》《药叫黄连》《夹缝中的历史》《人生的爱与智》《关中是中国的院子》《长安是中国的心》等。作品录用于中学语文教科书和高职语文教科书,见诸语文试卷,入选百余种散文选集。获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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