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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三 ” 琐 忆 | 作者 刘 忻

 紫雨轩书院2017 20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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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 九 三 ” 琐 忆
 刘 忻

到今年的九月三日,抗日战争胜利整整有七十二个年头了。最初,是把“八一五”作为抗战胜利纪念日的,因为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是日本人宣布投降的日子。当时,我们住在黑龙江省的偏北地区,日本宣布投降以后,有两架中国飞机居然飞到了那里,在小镇上空低飞盘旋了两周,我依偎在母亲身边,清楚地看到飞行员在向我们招手,母亲也向飞行员招手,大街上每个人都欢呼雀跃,庆祝来之不易的胜利。要知道,东北人民已经被奴役十四年了。一九五一年,政务院把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从原来的八月十五日改为九月三日,因为“八一五”日本人虽然宣布投降却还没有签字,可见在有些人的心目中,签字是多么重要啊!不过,我还是喜欢“八一五”那个日子,当过亡国奴的人,谁不愿意把屈辱的历史缩短几天啊!

一九三一年日本鬼子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因而错过了成为抗日英雄的机会。不过,东北人民并不缺少这样的英雄。当时,有一架日本飞机在我们小镇上空飞过,被人用步枪打中了。步枪的威力有限,飞机并没有掉下来。可是,这惹恼了一个鬼子司令官,他亲自带着重炮,要轰平我们小镇。用马拉着的炮车走到半路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当时的土路异常泥泞,炮车的窄窄的铁轱辘,深陷在泥沼中,寸步难行。鬼子司令官只好打道回府,等天晴了再开杀戒。等到天晴了他却接到了新的任务,带着部队走了,我们小镇有幸没有被毁灭。

我们那个小镇海北镇,归海伦县管辖,抗日名将马占山将军失意后曾驻扎在海伦,他听说我父亲办慈善事业,创立养老院,就与我父亲交往,并常到我们小镇做客,来时就住在我们家。我父亲也敬仰他是一位抗日英雄,曾资助他军饷,这样马占山将军就与我父亲结为异性兄弟。我大姐当时还是个小女孩,马夫人特别喜欢我大姐,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要把我大姐搂在身边。可是,当马将军与我父亲在书房谈话的时候,马夫人却总会把我大姐带到其他的房间;听大人们讲话,传出去可能惹祸的。

后来日本人让马占山将军当伪满洲国的国防大臣,并予以公布,当时画报上已经把伪高官们的画像印上了。马将军当然是拒绝了,但画报来不及重印,他们只好在马将军的画像上面,贴上继任者的画像。(目前网上给出的伪满洲国高官还有马占山的名字,依据的是日本人最早公布的名单,显然错了。)

这时候马占山将军只能实行他酝酿已久的计划:沿着中苏边界,到关内去继续抗战。他走的第一站,仍然是我们家。他知道我父亲身体不好,不能跟他同走,就把不方便带的一些物件,放在了我们家。日本人得到马将军离去的情报,就派飞机追击,在我们镇上空不断地盘旋,见人就扫射,其实马将军此刻已经离开这里了。我父亲想看看外面的情况,刚推开房门,一梭子子弹就从空中打来,他紧忙退回到屋里。后来父亲想看看时间,往兜里一掏,怀表不见了,这时才发现原来兜已经被子弹打穿一个洞,怀表掉在了地上。如果他多迈出去哪怕是半小步,这个世界当时就没有他,以后也不会有我了。真是吉人天相啊。据大姐说,马将军走了以后,父亲整天锁着双眉,在四十七岁的时候,他就永远离我们而去了。我当时太小,还没来得及记住他的摸样。他若是多活几年,也能看到抗战胜利的一天了。

我曾经和别人探讨过,人们为什么管日本叫小日本?老人们告诉我,“九一八”日本鬼子刚过来的时候,一个个驴球马蛋的,个头大多不超过一米五、一米六。后来日本人长高了,他们说是因为战前有中国留学生,像蒋介石、郭沫若那些风流人物,战后又有美国大兵驻扎,日本人自己拍摄的电影《人证》,可资佐证,种种方面撒下了多情的种子,都成了日本人的增高剂。我认为他们国小、人小,所以当时管他们叫“小日本”,这是写实,含有藐视的意味。至于后面关于他们长高的那些话,就属于推测了,没有翔实的数据支持,不一定准的。

日本人在占领区实行的是奴化教育,对于这一点,我曾经有几十分钟的亲身体验。

在日本鬼子垮台前,我已经到了可以入学的年龄了。已经开学一些天了,母亲忽然让大表姐带我去上学。受哥哥的影响,我是不愿意上学的。哥哥常对母亲讲述一些学校的事情,如某老师把某学生的手,用戒尺打肿了,等等。有一年天大旱,日本人要求各行各业的人都要去庙上求雨,母亲听说学校也组织小学生去求雨,就说了一句“真是胡闹,太荒唐了”。母亲在大学里学的是教育学,也当过某女子学校的校长,虽然她后来辞职了,镇上的人仍然尊称她校长。在她的教育理念里,是绝对排斥让学生下跪求雨这一做法的。事后哥哥也许是为了表功,他对母亲说,他没有给泥菩萨下跪,只是蹲在那里假装下跪,而一些不愿意下跪的学生,都被一名体育老师踹趴下了。日本人实行的是法西斯教育,老师打学生和警察打百姓一样,是没有人权组织出来说话的。我对学校产生了畏惧情绪。

大表姐是母亲回娘家探亲时,从农村老家带出来的,一直住在我们家。母亲介绍她到学校当教师,这时已经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了。她把我安排在教员室的一把椅子上,就去校长室开会。我的座位离门比较近,看到那些来取送作业的班级干部,都要站在门前,先翻一通日本话,才能进屋或者离去。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觉得这学校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好。后来给我分了班,因为开学已经一个多月了,别人都能背诵《国民训》,“天照大神”什么的,我一句也不会。还有日本国国歌,我就记住一句“吉米哥有娃”,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吉米哥”是谁,他的“娃”是男娃还是女娃?现在我一听到它的那种缓慢的催人入睡的旋律,就感到很不舒服,即使画面上出现的是有我国领导人在场的盛大的欢迎场面。顺便说一句,伪满洲国管广播电台叫放送局,这是日本化的一种叫法,现在我一听到有的主持人故作时髦地在那里“放送”“放送”的,我就想骂人。可是又一想,他们都是一些不谙世事的孩子,就像某影星把某国旗披在身上,用以炫耀自己的无知一样,我们虽然感到不舒服,但也许不应该太责怪他们。

我的同龄人听我唠起那时候的一些情况,都感到有些奇怪,他们说,“我怎么不记得那些事情呢?”我对他们的“不记得”也有些奇怪。后来一想,这也许和熏陶有关,我常听母亲与人谈话,在那个年代,他们关心时事,是从不把萝卜白菜当做主要话题的。


不过,我并没有在学校真正接受奴化教育,这一天学校并没有正式上课。全校师生要列队到火车站去欢送两名年轻的教员入伍,就是自愿去当伪国兵。当送行的队伍走到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我就突然离开队伍,向路边的一家商店飞快地跑去。一路上我连头都没敢回,我知道从商店的后门出去,就离我家不远了。对于这次的逃学,母亲并没有责备我,甚至都没怎么过问。第二年光复了,母亲让我直接进入小学二年级,以免落在同龄人的后面。

大家可能不明白,那两个年轻人为什么放弃教员的位置,自愿去当伪国兵?那时候,流行着很多四字歌,什么“四大软”、“四大硬”等等,我记得“四大硬”中,有一个是“宪兵队”,“四大软”中,我记得最后两个是“国兵漏子、老教员”。所谓“国兵漏子”,是指在适龄青年中,由于身体等方面的原因,不适于服兵役的人。这些人仍然要参加军事训练和勤劳奉士。所谓“勤劳奉士”,这是日本化的说法,就是义务劳动。上面有什么活都要你干,但是,不给钱、不供饭。而教员还不如“国兵漏子”,排在“软”的最后,常受欺侮是免不了的。后来听哥哥说,那两名年轻的教员就是因为受一个警察的欺侮,为了报仇才去当兵的。日本鬼子为了网罗炮灰,给伪国兵一些“特权”,国兵打警察往往不受追究,就像宪兵打国兵也不受追究一样。那两名新兵到部队报到以后,就请假回来,找到那个警察,把他绑在大街上的电线杆子上,轮流用皮带抽,抽累了,就换一个电线杆子再抽。这是小镇的主要街道,是有太多的电线杆子的。后来那个警察摆了十几桌酒席谢罪,才算完事。那两名“报了仇”的年轻人,以后不知道是作为炮灰死在战场上,还是背着伪国兵的历史包袱,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软”着。

日本鬼子投降以后,最先到达我们这里的是整列车的苏联红军,老百姓自发地到车站欢迎,整花篓的水果摆满了站台,女教员领着学生喊着热情的口号。以后每天都有很多苏军路过这里,但是,第二天下午大家就商量不要让妇女露面了,光男士去欢迎就行了。再过两天就什么人也不去欢迎了,因为有小股苏军已经驻扎在这附近了。

日本人把“八一五”定为“终战纪念日”,这期间,举行"全国战殁者追悼会",天皇、皇后、首相等都要参加,唱国歌,降半旗,停止娱乐活动,而且还要在广岛召开大会,极力宣扬他们是受害者。日本人只承认“终战”,不承认“失败”,只承认“受害”,不承认“害人”,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文过饰非,死不悔改的民族。这是一种心胸狭隘、鼠肚鸡肠的作为。看来,在他们的称谓前加上一个“小”字,是最恰当不过了。是的,我们确实应该叫他们“小日本”!

小日本是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宣布投降的,按理说,他们投降了我们就胜利了,可是我们非得在中间安排十八天的空白,叫人等得好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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