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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水法:我的小学老师

 阿里山图书馆 2020-09-10

“在春日的野地林间,小男孩小女孩们垒起一个个野灶,凭空生起一缕缕炊烟,大家捧着饭碗,跳来奔去地品尝各个锅里的菜,这样的快乐今天难以再造。在这些奔跑喧闹的场景里,沈老师隐没在了后面,只露出一个微笑。”

我的小学老师

韩水法

坐在南院的长凳上,盯着那几棵几乎修剪到根部的月季。三月上旬气温陡升时,依照网上查到的方法给它们剪了枝。孰料,北京气温一时骤降,最低温度到了零下五、六度。天还暖之后,每天午前饭后,就会盯着这几颗月季看,数一数从低矮主干上冒出的新蘖。嫩蘖芽是玫瑰红的,这是以前不知道,也不曾关心过的。三棵最粗壮的月季却没有出新芽,心想它们什么时候会冒出来呢?要是在边上种上几棵竹子,景观会更文一点。文气的竹子郁郁葱葱,故乡小学后面那片竹林,葳蕤而神秘,这乐游不疲的山野,应是消失了。春山之麓的校园,小学的沈栖卿老师如今何在呢?

从竹林往下穿过一片茶地,就是学校上操场,小学生的游乐园地,不大,只是山脚边填出来的一块泥地。操场下去是教室。下课铃一响,腿快的同学就奔上操场,兴致一高,直接窜进茶地、竹林。江南冬晨,冻得人僵手僵脚,高年级学生就常在上操场做攻城游戏取暖。攻城游戏中,守方首先要守住攻方出城的一条窄窄的通道,不让他们冲出来直攻守方的大本营。攻方人员被推出标示通道的线外,就算身亡。攻入大本营一刻颇似美国橄榄球比赛,众人角力。这个游戏对抗激烈,需要力量,自然有趣。沈老师有时也会加入,她微胖的身材,体量比她的学生要大一些,不过,力量也不一定大过高大的同学。冬天最冷的时候,第一节课前各班的班主任会带同学一起跺脚搓手取暖。实在冷不过,沈老师就会带我们班同学到上操场去攻一会儿城,有阳光的日子,室外要比室内暖和得多。

上课之余,我们还有几项课外活动。在山脚,高年级班都有菜地,掘地、种苗、锄草和浇肥,都要由同学来做。这些实在的农活,除了翻地,学生尚可胜任,农民家的同学在家里也要分担一些这样的劳动,在与乡村亲密无间的镇上,居民家的孩子也难免要做类似的生活。沈老师不善于做这件事,却很认真地与大家一起劳作。每当收获时,大家都很开心,每个人都有份,但我们的产量不高,况且农活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

沈老师擅长音乐和编排节目,我们班的表演在学校最出色。节目排好,就到街上、周围部队和村庄去演出。那个年代,人们热衷举办各种表演和汇报演出大会,大体一致的内容和程式,尽管它是政治任务和义务,但人们毕竟可以借此发泄精力,获得一点快乐。沈老师说我五音不全,所以,她上音乐课,我总是心不在焉。但排练节目沈老师则总叫上我。唱歌不准,朗诵还行,在那种程式化的表演中滥竽充数,也是少时的正规经历。

从小学到中学,所有课程里大约要算语文课的内容最为杂乱,可最吸引我的也是它,尤其是作文课,除了自小好读书,还因为语文是沈老师教的,我的作文常受表扬。我写的最好的应是记叙文,编同学和他人的好人好事。讲评作文时,一个学期总有几次沈老师拿我的作文当范例。在作文本上,看到句子下面的道道红连圈,不免骄傲,也鼓起少年的雄心。我以后在职业生涯中的坚持,部分原因也可远溯至小学时这样的经历。不过,骄傲在当时是要受批评的缺点。我的算术和数学向来也不错,成绩比语文还略高一些,不过,数学老师批评我骄傲的次数也要多一些。记忆中最早的算术老师是谦谦的周校长,他沾着一块块粉笔灰的整齐的中山装下挟着一把大三角尺,走回办公室,亲切地喊着我的名字,叫我要谦虚,上课要认真。

多年之后,假期回留下省亲,我去看沈老师,她拿出她藏着多年的我小学的作文本给我看,并说,许多年来她常常拿它给她后来的学生作范文讲解。那一刻,一时觉得难以承受沈老师的厚爱,感动无以名状,却也为自己蹩脚的字迹难为情,并冒出了不应该的念头,留下小学后来就没有优秀的学生吗?

关于沈老师的记忆多是亲切和具体而微的:玉色圆框的眼镜,往上推眼镜时鼻子一耸,慢吞吞地走路,圆圆的脸庞,带杭州城里口音的普通话。

我入学时,学校新建了一栋二层洋房的教室楼。当时有同学说,甲班比乙班好,因为他们的教室分在楼房。乙班差一点,教室就在平房。我在乙班,不过,我就觉得乙班好,因为小花园就在我们教室门外,一下课就可以跳到花园里,直接钻进山坡上浓密的灌木丛里。比起鲁迅那个著名的百草园,这个花园可算是亚马逊丛林了。最重要的,乙班还有沈老师。甲班班主任张老师衣冠楚楚,很有派头,不过,从来不跟同学玩,而我们班同学放学后却可以跟着沈老师到她家里去。

我与沈老师有过一次冲突,事情起因于我为同学打抱不平。有一次在学校礼堂上课,沈老师批评了班里一个郑姓同学。我不知出于何故站起来为这个同学辩解,说那同学并没有做沈老师批评的事,具体是什么事,现在也是全忘了。只记得沈老师很不高兴,严厉驳斥了我的理由,我也回了几句嘴。这事演变成了我与沈老师的顶撞,那位同学则成了不相干的旁观者。从小学到中学,我多次受到老师的批评,在课上公开顶嘴大约就是这一次,印象至深。当时的不服气,现在似乎还能嗅到它的味道。

青少年时代,经受的艰难困苦总的来说要远多于愉快的事情,但单单将小学和中学生活独立出来,则快乐记忆要多于困苦。有的经历在当时觉得是沉重的打击,而在我进了北大之后,在反思中,领会到它们实在是人生的营养。

我在四年级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个重大挫折。当时学校要从我们年级两个班各选一名成绩优秀的学生跳级。按成绩,我在班里始终是第一名,级却没有跳成。沈老师找我谈话,说因为我犯了一个错误,学校不同意。什么错误呢?就是有一次我和一帮男孩在山上比谁尿得远。少儿时代,我的嬉戏之地不是在山上,就是在水里。杭州城西的山,山腰以下通常是梯田状的茶园,再上面就是树林。当时,攻山是小男孩喜欢的一种游戏。众人分成两组,一组守在上层的茶地里,另一组往上攻。茶地有坎,颇似电影里的阵地。武器是茶地里的黄土,黄土松软,打在身上会疼,但一般不会致伤。攻山游戏结束,伙伴们就兴高采烈地站在土坎上比谁尿得远。这也是镇里村上小男孩常玩的把戏。在村里,地里劳动的青少年也常常这样寻开心。

这样的乡野游戏,印象里我就参加过一次,但恰恰被同学告诉了老师。即便在那个时代,小学老师的口味还倾向于小资情调,以为这样的事情不雅。我记得很清楚,在教室与学校办公楼之间的穿廊里,沈老师坐在石阶上找我谈话,说因为这个事情,你跳不成级了。她还说,低我们一级的卢老师因为尚未结婚,还不愿意去跟她班里同样淘气的蔡姓同学谈话。那个蔡姓同学是我少年的朋友。  

跳级在当时成了优秀学生的标志。没有跳成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既沮丧,也很不服气。它是否成为激励的力量,即使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后来想起此事也常常反省,这个挫折其实大有益处,它至少培养了我承受打击的勇气和耐力,使我有经验应付中学乃至大学期间遇到的其他挫折。

小学的许多事情,那么奇怪有趣,现在想来,生命的活泼和意义就是由这些点点滴滴生发出来的。好几个年级的小学生们背着锅碗米肉菜,走好几里路到老东岳,在山脚选一块开阔的田地,埋锅造饭,野炊啊,这是现在的老师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而在春日的野地林间,小男孩小女孩们垒起一个个野灶,凭空生起一缕缕炊烟,大家捧着饭碗,跳来奔去地品尝各个锅里的菜,这样的快乐今天难以再造。在这些奔跑喧闹的场景里,沈老师隐没在了后面,只露出一个微笑。

每次听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些遥远的景象就会被激活:那个与屏基山与古镇连成一体的小学,而沈老师带着我们班同学,在杭州西面铺着石板的山道上行进,穿过一个个树荫下水田边的古亭。这遐想沿着江南古道上一里接一里的长亭,一直回溯到许多年以前的淳风古韵。

节选自《听风阁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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