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位出了五服的堂兄,名叫郭步云,小名五仁。
与父亲同辈的堂兄弟们,目前已经所剩无几,五仁五爹现在算是最年长的一位了。
我的堂兄郭轶平这两年续修家谱,寻访到了五仁五爹,给我发来了五仁五爹的近照,我一看,真是像极了父亲的模样,我便把五仁五爹的近照拿给父亲看,父亲看后,非常惊喜,随后便产生了想云看望这位老兄的念头。
去年冬天,我们和郭轶平约好一起去拜访五仁五爹。
打听到五仁五爹住在临河马道桥附近。那天上午,我和父母与郭轶平一起寻找了过去。
在马道桥西不远处往北有条小路,看样子以前应该是有条渠的,沿渠两岸全是平房,大约有十多排房的样子。我们走到西面最后一排,再往西数第八户,就是五仁五爹家了。
我们拧开铁皮大门的圆形门把手,大门便开了,一只小黄狗“汪汪汪”地迎了出来。
进院后看到,小院不大,四四方方,正房有一门两窗,东面那扇窗户大,对着院门,窗明几净,门西那扇窗户较小,西墙下有一堆码好的大块煤炭,旁边并排放着一只大兔笼,笼内卧着几只灰色兔子,南面是凉房。
进了家门,郭轶平兄便呼唤“五爹!”
只见一进门是客厅。客厅面积不算大。客厅东墙是影视墙,电视柜上摆放着大彩电,电视柜前摆着茶几,三组沙发从三面围绕着茶几,沙发西面留出空道,通往西南的小卧室,西北面的厨房和客厅正北面是小卧室。每个房间内都通有窗户,房间面积虽然不大,倒也明亮,厨房里烧着暖气炉。
从靠北的小卧室里,传来五爹的答应声。
我们寻声进去,只见五爹从床上起来,正在穿鞋。
父亲进去,亲热地称呼“五哥!你还认识我不?”
五爹打量了一会儿,认出了我父亲,也说认得我母亲,并知道她叫马兰。
我们一一和五爹打过招呼,郭轶平兄扶着五爹走出卧室,其实是五爹自己拄着小杖走出来的。
大家各自在沙发上就座。五爹起身要为大家倒水,我忙说,五爹你坐,我去倒水。
我找到两只玻璃杯,又从厨房找出两只碗,放在客厅茶几上,从厨房提了一只暖壶,把水倒上。分别端放在五爹、父亲、母亲和郭轶平兄跟前,请他们喝水。
五爹和父亲并排坐在一组沙发上,侧着身子,面对面,兴奋地诉说着陈年往事。
五爹很健谈,说起话来,绘声绘色,就像是讲故事。
五爹属马,那年90岁。只见五爹面色红润,慈眉善目,越看越像晚年时的爷爷,亲近感真是由然而生。
五爹的记忆力真叫了不得,90高龄的老人,还能记起他周围人的好多事情,而且还能记得事情发生的时间节点。
比如,说起他的大哥(我们称大爹),在第一个夫人去世后,又续娶了第二个夫人。腊月里娶回来,只一个月零几天,正月二十六新媳妇儿就上吊死了。
“为什么要上吊呢?”我吃了一惊,感到疑惑不解。
这姑娘不愿意嫁给大爹,是姑娘的母亲高寡妇,因为接收了大爹家二十石麦子,硬是把女儿嫁了过去。
五爹说,当时是他帮着去娶亲的,这姑娘一路上都在呜呜咽咽地哭泣。
既然人家姑娘不愿意,那就别娶了吧?
五爹叹了口气,不无埋怨地说,大哥真是不明事理。
那姑娘为什么不愿意嫁人呢?我又问。
五爹说,那时候姑娘已经有相好的对象了,是当地部队上的一位营长。而她母亲高寡妇也不管这码事,就为了这二十石麦子,硬是把女儿嫁出去了。
我不假思索地说,这不是相当于把女儿卖了吗?
我真替这不幸的姑娘感到痛惜。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她母亲给断送了。
可怜这姑娘才22岁,多可惜呀!难道她再没有别的出路可走吗?难道就只有这死路一条吗?
唉!那个年代,女子是毫无自由可言的,女人的生命如同草木一样轻贱。
五仁五爹的父亲名叫郭巨海,当时很有名气,比我爷爷郭文海要出名。
五爹说,当时郭家最有名的三个叔伯兄弟就是郭海茂(郭轶平的爷爷),郭巨海(五仁五爹的父亲)和郭铁海(我爷爷的二弟)。后两位在南渠形成了郭巨海圪旦和郭铁海圪旦,郭海茂在三道桥形成了郭海茂圪旦。
五爹继续说,临河火车站旁的杜家台,原来最早时也是郭家台。
父亲插话问五爹,当初为甚不让你妹妹美仁上学念书呢?是不是你父亲重男轻女?
五仁五爹说:不是。主要是我父亲不重视学文化。我们弟兄几个,就老二念书功课好,上了重庆的大学,其他人都没念成。
五仁五爹兄弟六个,二个妹妹。
美仁长大后嫁给了紫家做媳妇儿,生了三个子女。生最后一个孩子时,产后感染,请了医生看病,输液时美仁浑身发抖,呼吸困难,没有救过来,最后死了。
美仁死后,紫家人不让这个医生了,认为美仁的死是事故,公安局也介入进来。
他们找来美仁的娘家人—郭巨海爷爷,郭巨海爷爷来了后,看到女儿已经死了,虽然心痛,但也没办法。就算把医者抓去坐牢,又能怎样?死人还能活过来了?再说人家又不是故意要把人治死的。所以,郭巨海爷爷就说:我家闺女在娘家时就有心脏病,可能是心脏病又犯了。郭巨海爷爷的一句话,把医者解脱了,婆家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公安局也不便追究医者的责任了。真是一位深明大义善良的老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五仁五爹有个亲叔伯哥哥,名叫郭双仁,解放前,曾当过保长。土改时便被定为恶霸地主。在这之前,有位兄长劝他出逃,但郭双仁不以为然,他说自己又没有罪,为甚要出逃了?
果然不出那位兄长所料,郭双仁被抓了。
批斗郭双仁时,正值严冬。郭双仁身穿羊皮袄和羊皮裤,双手被反绑着,被人从头顶浇了几桶冷水,倾刻间皮袄皮裤全都湿透了,很快,郭双仁整个人和衣服冻成了一个冰坨。
听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好冷!
五爹记得那天是正月初一,天气非常寒冷。就在那天,郭双全被拉出去枪毙了。
我记得父亲常常提起,就是因为父亲的家庭成份再加上郭双仁这个社会关系,致使父亲在工作中一直受到排挤。无论他工作多么努力,技术多么精湛,虽然也受到领导重用,20多岁就当上车间主任,但却怎么也入不了党。待到改革开放以后,不论家庭成份了,人到中年的父亲才被批准入党,而这时的父亲早已对入党没有强烈要求了。
说到伍仁五爹自己。
伍仁五爹说,他父亲郭巨海在土改时被定为地主分子,伍仁五爹他们这些子女就被定为地主子女。那些年,地主分子和地主子女都受尽了各种折磨,令人痛苦不堪。
伍仁五爹的岳父家在陕坝东的干召庙。岳父母同情遭受折磨的伍仁五爹夫妇,便邀请他们搬到干召庙去生活。
但是生产队不放他们走,那时候可不像现在,那时的农民是没有流动自由的,要想离开当地,必须开证明才能出行。哪怕是离开一天也要请假。
伍仁五爹夫妇执意要离开南渠,生产队长张XX明确地说:如果留在当地,就按地主子女对待,如果要离开当地,开证明时,就要升一级,开成地主分子成份,去了外地,外地就会按地主分子对待。
伍仁五爹走的决心已定,就算开成地主分子的证明也要走。
最终,伍仁五爹拿着地主分子的身份证明离开了生养他的南渠,一家人搬到干召庙去了。
在干召庙,伍仁五爹虽然还是种地,日子过得穷点儿,苦点儿,但毕竟少了精神上的折磨,感觉活的像个人了。
改革开放以后,聪明的伍仁五爹因为多年来悄悄钻研易经,会看风水,便应势干起了阴阳的行当。
这一行当,使伍仁五爹脱离了农村的苦日子。伍仁五爹秉着诚信和厚道,在这一行业立住了脚,一干就是二十年。后来,伍仁五爹在临河街上买了房,彻底离开了农村。
晚年的伍仁五爹,身体健烁,腿脚灵便,耳不聋,只是视力差些,目前随三儿子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