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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桂英原创散文丨我的父亲母亲

 真言贞语 2020-10-13

我的父亲母亲

文/房桂英

我今年七十九岁,已子孙满堂,过着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饭后茶余或夜深人静时,总想和人说说话儿,内心有许多想说的话儿,许多的事儿,总想讲给别人听,讲给子孙听。一种讲诉欲望。但是,人们都在忙,孩子们各奔东西,各忙各的,讲给谁呢?谁又有空闲听呢?于是,我就拿起了扔了几十年的笔,把我肚子里的话儿都写到纸上去,我害怕再不写下来,就真的是往事如烟了。

我最想说说的,莫过于我的父母了。每当想起父母,我心里总是塞满了阵阵隐痛。

我父亲房茂岭十七岁就丧了母亲,他下面还有一个14岁和一个不满周岁的弟弟。我母亲房吴氏自幼丧父。父母的早年不幸,也促成了他们过早的结合,苦难命运的结合。

母亲进门不久,爷爷和我爹、二叔就去天津打工。姥娘去济南做编织(编蒲包,编扇子),只给孤零零的母亲和不满周岁的小叔留下了百十斤胡萝卜,两斤黄豆。由于母亲自幼就随姥娘在苦难中讨生活,练就了一副“绝处逢生”的本领。14岁,她就能又快又好地单独做一个大褂(长袍)。她记忆力惊人,比如什么东西放在哪儿啦,找不到了,去问她,她立马就能给找出来。家里断粮了,她也能想着法儿“变戏法”,满田野里挖野菜。她还会爬树哩,采摘一些榆树叶、柳树叶、杨树叶等等叶儿,蹭蹭蹭几抽子就能爬上去。母亲还能把杨树毛毛、梨树叶、梨树花、槐叶、槐树花做成“美味佳肴”,让家人尝鲜。

凡是能充饥的东西,她都能想方设法搞来,即使是在冰天雪地的时候,她也能从田野角角落落挖来别人不会轻易搞到的野菜和野菜根根,让家人填满肚子。

在她单独照护小叔的日子里,尽管母亲自己饿得骨瘦如柴,可仍然样样都让给我小叔先吃。街坊邻居们都看到,我母亲当时也是一个小孩子啊,爷爷和父亲、二叔都不在家,是我母亲当爹又当妈,白天抱着我小叔去挖野菜,回来还得做着给他吃,喂饱小叔,她才能吃点残渣剩饭。一天到晚擦屎擦尿,小叔的“褯子”(尿布)湿了,自家的锅门脸烤不了,母亲就得去扎纸匠老奶奶家去烤。然而,不幸还是发生了,小叔终于扛不住长期吃不到真正粮食粒儿摧残,拉肚子不停,尽管母亲昼夜不停地伺候,还是不幸夭折了。可怜的小叔才活到不到两岁。

小叔离世后,我母亲去了天津。没几个后代人知道,天津曾经是我们家流离失所求活命的第二故乡。在这里,我父亲终年累月在码头上做搬运工。我大姐和我哥是天津生人。为了让母亲在坐月子期间吃上大米、小米饭,父亲经常只吃点野菜,照常弯腰驼背去码头干活。

母亲则给人做针线,从剪裁直至做成,一天一套白布褂,挣一个铜板,勉强够一天的房费。这净是阔人穿的,活孬了不敢接不敢做,否则,就要加倍赔偿。母亲完全靠自幼养成的心灵手巧的功夫,敢接会做,又能吃苦,白天做不完,晚上加班,随便吃点东西,连紧着一针一线地忙碌起来。即使是坐月子期间她也没停下过手里的活计。母亲在世时常常向我们讲述“天津的日子”。母亲的腰伤和脖子痛的老毛病,也是那个时候落下的。我们都记得,她老人家睡觉时喜欢枕着高得出奇的枕头,实则是母亲与脖子痛的老毛病作顽强斗争的一种办法。

在天津打拼了五年,我爷爷非闹着回老家不可,二叔和我爷爷生气,在回家的路上趁人不备,在泰安突然下车,迅速淹没在下车的人流中,从此杳无音讯。二叔的走失,让我们全家人的心一直揪着痛着,总是猜测他一定在泰安或者其他地方生活着。我娘还经常请先生为二叔算卦,卦象上说:他在关外开荒哩,还有一起孩子呢,一大家子人了。也有人说在南方见过他挑土篮哩。我娘在世时,每到过年就先盛一碗水饺放在案板上,对着案板闭目合十念叨:兄弟,你回来吧,我们都想你呐!说实在话,二叔回来的面不大了,算算他也百余岁了,如果他的下代,下下代能有人肯认祖归宗,我也会全身心地拥抱他们。

穷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是饥寒交迫,照旧苦苦地挣扎。从天津回到老家后,生活前景依然渺茫。光靠长满了红草(叫红草地)的三分坟墓地是维持不下去的。于是,父亲做生意,赶集串乡卖点茶叶、香烟、点心等。别看我家穷,父亲却穷出了好名声,“块儿八角不在乎”,就是他的绰号。即使是本村小孩子帮他拉车子,到集上水煎包子也尽他吃个够。父亲的生意是远近闻名的童叟无欺,他笃信“诚信为本”的古训,宁肯亏本,也不做亏心生意。大概在天津混过几年的缘故,他看人处事的眼光总是高人一筹,解危扶困到不惜自己倾家荡产。这样一个人,很快就被鲁南八路军看重,发展他入党,并委派他骑着一头大白马到家乡组织队伍,如果能招够一个团的兵力,就让他任团长。可那时,老百姓中还极少有人敢当八路军。就连和父亲一起回来的四爷爷,四奶奶也不再让他出远门了。

我父亲和我四爷爷是亲叔侄爷俩,都向往革命,又是同龄人很要好。四爷爷便缠着我父亲在家参加农会,发动群众,劝说地主把土地分给穷人。地主眼看大事不妙,怀恨在心,使钱买通土匪,趁我爹赶张吾集做生意回家的路上,在张吾西南二里路的地方,隐藏在麦田里的土匪举枪打死了我爹。(1946年麦黄的季节。)跟在父亲后面的才十四岁挎着篮子的我哥哥,眼见祸从天降,顿时蒙了,他不知如何是好。一边是自己的父亲鲜血直流,死在了地上;一边是气势汹汹的土匪围住了他,并盘问他:小孩,你认识地上的这个人吗?此时此刻,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哥哥却回答说:我是去姥姥娘家掉“疙疤”路过这里的。此时,正好有八路军的枪声传来,土匪乱了阵脚,顾不得再盘问下去,慌慌张张钻进麦地里逃之夭夭了。八路军赶来时,土匪早已无影无踪。

八路军运走了我爹的尸体,用大地主房成恩娘的棺木,安葬了我爹。那时,八路军正处于打游击战的阶段,来无影去无踪。趁八路军撤走了的时候,我四爷爷被土匪活埋了。我爹和四爷爷当时才三十多岁。

父亲和四爷爷的悲惨遭遇,地主土匪的阴险狡诈,使我家险遭灭门之祸。如果我哥不是机智过人,如果不是八路军那一声枪响,土匪就会当场斩草除根,我家唯一的男孩就没命了。为了保住烈士的家人,八路军想把我们一家转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去,可惜,我爷爷坚决不同意。我爷爷认为这是叛逆,作死!而我母亲却认为这是革命,死得光荣!

母亲继承我父亲的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还乡团把我母亲吊在梁头上毒打,逼我母亲交出父亲藏的枪支弹药,我母亲宁死不屈,始终不吭一声。后来,母亲把这些枪支弹药交给了八路军。国民党反动派还四处追杀我哥哥,斩草除根之心不死。哥哥夜行昼伏,行无定踪,亲戚家不敢收留他,他就在芦苇地里一躲就是三天三夜,饿了,就靠吃芦苇根充饥,渴了,就捧口坑水喝。

后来,共产党八路军为父亲报了仇,枪决了凶手,授予父亲和四爷爷“革命烈士”的光荣称号。父亲的革命故事在民间还有各种各样的“版本”流传,有人说他是鲁南八路军情报站的站长,有人说他的许多情报发挥过重大作用,曾使五支游击队免遭于难,获得过多次战斗胜利。期间的许多细节,随着父亲的牺牲离世,随着一些见证人的各奔东西,再加上当时国家正处于战乱时代,我们姊妹四个尚处年幼,无从挖掘整理可言。现在留给后人的恐怕只有我的这点支离破碎的文字,和那块“革命烈士光荣”的牌子了。父亲牺牲时,我才四岁。他的革命事迹和故事,我基本上是听着母亲、哥哥、姐姐和乡亲们的讲述得来的。父亲是革命者,是英雄,身上也有一种梁山好汉的精神,一派侠客风范。我是他的最小的女儿,身上流着他的血脉,我灵魂里对他的印象和理解远远大于我的表述。我内心深知,父亲是个很伟大的人物,可惜他走得太早了。对革命是个损失,对我们家庭是个损失,对我母亲更是残酷的打击。

1949年,尽管解放了,我们家的生活依然很难维持,失去了丈夫的母亲,从不向苦难低头,再苦再难也得往前走。这个期间,我有一个小弟弟又被病魔夺去了生命。熬到了五十年代,我家生活处境才有了好转。一是翻盖了两间堂屋一座大门,新盖了两间西屋和两间南屋,都是母亲张罗,她还亲自和泥脱坯,这些房子都是土坯垒起来的,是母亲汗水的结晶。二是分到了属于自己家的二亩半分土地,苦命的劳碌命的母亲又成了远近闻名的庄稼把式,扶犁耕钯,压麦扬场,摇橹撸浇地,没有她拿不起来的。然而,母亲每天累得都像散了架,身上的褂子时常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跟从坑水里上来的一样。我忍不住就经常为娘扇扇子,她夸奖我说:知道疼娘了。三是给俺哥娶了媳妇,一个饱经忧患濒临绝境的家庭,呈现出人丁兴旺的前景。哥哥嫂嫂生下三男一女,我们这个家有了指望。

初级社、高级社时,我母亲当选为副社长,除了领着社员播种、锄地、收割、刨地瓜外,农闲时还要搞副业。吊粉条、吊粉皮,是母亲的拿手好活。后来我二姐和嫂子都下地干活,看孩子、做饭、缝缝补补的家务活儿就都由母亲操持了。母亲的晚上大都用来纺棉织布。她还抽点空编蓆编篓、编鸡笼子,街坊邻居出嫁姑娘或“送老”(逝世老人)的衣裳,也都是找母亲来剪裁。她的活儿合身又省布。这位经世过天津大场面的“剪裁师”,从不眉高眼低,乡亲们不管谁找着她,她都是尽心尽力,活儿利落,不耽误人家的事儿!

母亲没上过一天学,可她却能认识很多字,尤其是认得很多繁体字,这简直是个谜,她是通过什么办法认识这么多字的呢。所以不管是新式钱,还是老式币;不管是布票,还是粮票,从不用找人看。大小月,二十四节气,十二属相,她都懂得。因此,我为母亲惊叹,也为母亲骄傲。

母亲待人和气,乐于助人,深受乡亲们的喜欢爱戴。不少奶奶、婶子常常用手帕包着鸡蛋送给她,母亲也给她们送水饺、水果。我家有两棵大梨树,每当收获季节,也是母亲给乡亲们送水果最忙碌的时候。

1977年腊月二十四日,母亲去世,终年六十四岁。母亲的最后岁月,受尽了病痛的折磨。她是因患脑溢血半身不遂,久治不愈而离开人世的。老人家是笑着走的。患脑溢血后,母亲动不动就笑,有时笑得瘆人,有时笑得像个婴儿,有时笑得莫名其妙。总之,母亲笑得让我们无奈又心痛。可仔细回顾老人的一生,她定格在我们心中的最主要的神情就是一个“笑”:慈母的笑,乐观的笑,善良的笑,从不向苦难命运妥协的笑……

母亲逝世后与父亲合葬在一起,融入故乡的大地,可他们一直活在我的心里,我没有哪一天甚至哪一刻能忘了他们。我只是恨我自己没有能力写出平凡而又伟大的父母,写出我心中的父母。

父母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女儿永远怀念着我的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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