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浮世绘|香尘:那些歌声

 享道 2020-09-11

请戳:享道商城

那些歌声

香尘

乱翻博客时,看到有文章写:“若生在尚无文字音律时代,日出而作日暮而息,静待花开花落垂垂老矣,或许便少了诸多计较。”不由莞尔,无文字时代尚有一些选择,而无音律时代基本无选,连原始人都有原始乐舞,难道要去做茹毛饮血的类人猿不成?

曾经有人问我,先有文字还是先有歌?可能她觉得这个问题与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类同,但实际简单得很,一个小孩是先说话还是先识字?歌首先是音,任何人只要会发音就能歌,在歌面前,文字只是让人明白歌意的媒介。最经典就是汉刘向《说苑》里的《越人歌》了,先是越人船夫用俚语唱着摇曳的歌,楚鄂君子皙听不懂,旁边有听得懂的人就翻译成楚语,遂文字才有了那句极其有名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想来,主要还是现代人把“歌”的定义变狭隘了,一说起歌,就认为是流行歌曲,没有歌词不成歌,而歌词自然是以文字谱写,这才陷入问题怪圈。


那么,歌是什么?从动词上讲,就是唱的意思;从名词上讲,才是歌曲,歌词,在古代更是一种诗体,它和诗的区分便是能入乐与否,比如汉代乐府,宋词元曲。

说起汉代乐府,我曾闹过个笑话,高中时课本有学到曹操的《短歌行》和《长歌行》,我就想当然地问老师为什么《短歌行》的篇幅反而要比《长歌行》长,老师说这长歌短歌不是以篇幅长短来区分的,两者只是汉代乐府的曲名,其长短是指歌声长短。这种年代久远音律早已失传的歌行,具体怎么个歌声长短法亦无从考据,即便有形容也不过是“短歌微吟不能长”之类依旧不能让人明白到底如何长短的文字。亦因此,我一直到现在就自己想当然认为那歌声长短便如同现在流行歌曲里慢歌与快歌之区分,《长歌行》譬如蔡琴唱的《被遗忘的时光》那种慢法,而《短歌行》譬如费翔唱的《冬天里的一把火》那种快法。

击缶而歌,弹铗而歌,丝竹而歌,所以不论形式,只是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这志是指人的思想感情,所以,长亭短亭里,春风得意可歌,山穷水尽可歌,柳暗花明可歌,云淡风轻亦可歌。

我小辰光,隔壁阿哥是个口哨吹得极好的小青年,但凡收音机或电视机里有什么新歌,不消两天他就能吹得悠扬自如,特别是夏天纳凉时分,我们一群小孩就会围着他,让他清亮亮地吹歌给我们听,吹我们喜欢听的《万里长城永不倒》《敢问路在何方》《上海滩》,吹他自己喜欢的《康定情歌》《甜蜜蜜》《草帽歌》。所以,后来在读《世说新语》看到里面许多魏晋名士都爱“长啸”时,就会自然而然想起吹口哨的隔壁阿哥,倒不是认为隔壁阿哥有魏晋名士之风流,只是觉得无论“长啸”还是“口哨”都是动人好听的无词之歌。魏晋是江山被折磨名士被磋磨的一个时期,以“长啸”抒怀、怡情、养气便成了那个年代贵族的一种风骨习气,一种胸臆洒脱,一种情怀寄托,如大家比较熟悉的嵇康、阮籍、王羲之、陶渊明等都有一些“长啸”相关的逸事或文字流传下来。即便后来到唐朝,啸歌式微,亦还有李白“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还有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只是,歌这个事情终究是需要有天分的,就像写文章必须要有才气一样。像我这种天生五音不全的人,唱歌不着调,奏乐音跑调,在当今喜欢于KTV里交流感情沟通生意的娱乐时代,实乃一桩人生小恨事。

小学里音乐考试,可以独唱,可以两三人合唱,我为了蒙混过关就特特地地找两个觉得平时关系不错的同学一起唱《赶海的小姑娘》,但是才唱了两句,她们却是说好般骤然停止,我尚未知觉里依然自顾自唱着下一句,然后在同学引发的嘲笑声里,老师说:“好了好了,你还是别唱了,为了大家的耳朵着想,勉强给你及格吧。”,真的,当时的那种羞愤那种觉得被朋友恶意出卖的感受,至今回想起来我内心还会有小小难过,那事件造成的后果便是从此我很少在人前开口唱过歌,和朋友同事吃喝闲暇之余也基本不去KTV,实在是怕拒绝别人盛情邀唱时彼此的那份不好意思。


初一暑假里,有个小堂兄恰好中专毕业将要工作,我去串门时看到他正嘴里哼着歌手里不停歇得往麻袋里扔他多年积累的那些课本笔记杂书报刊,一副终于解脱了的快活样子。我就随手瞎翻扒翻看看有没有我感兴趣的书,结果就被我收获了几十本《读者》以及两本黑封面笔记,一本是专门抄录的歌词,一本是专门粘帖报纸上剪下的歌曲。后来我把两本笔记本拿到学校里去显摆,不少爱唱歌的同学都纷纷借来抄,着实给我增加了不少人缘值,所以初中的音乐考试就都在真情实意的合唱声里蒙混得顺顺利利。

不过,不能唱得美,至少还能听得美,闲暇有歌,行路有歌,哀伤有歌,喜笑有歌。在歌声里,静静地听,听爱情,听离散,听时光好,听岁月老,听出一怀知音,听得一帖慰藉,听散一腔苦意。

蒋捷有首写听雨的《虞美人》极好,他写: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词牌里叙述的三种听雨境况其实也适合用于听歌,少年听歌,甜蜜向往也好烦恼苦闷也好,皆是围绕眼前情方寸事;壮年听歌,则多爱那些被时光打磨过的歌曲,不仅要进耳还要能进心;再之后听歌便不拘形式只讲究一个恰合心境气定神闲地听了。

或许真的是天赋决定喜好,我对听歌一直是处于槛外人的状态,很少管唱歌的是谁?写歌词的是谁?编曲的是谁?我只是简单随意地觉着蛮好听就留着听听,不过,还是有喜欢着的或深刻影响到生活轨迹的人和曲。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追星族,虽然念高中大学时上海早流行着追星族这个名词,但张国荣确实是我欣赏的可以称为偶像的艺人。他就象一棵梅花树,明明是树,竟先开出花来,待花谢了,再长出叶子重新变为一棵树,最后为藤蔓缠绕,自我凋谢,并不顾旁人的叹息。先是看了他的电影《胭脂扣》,极喜欢他那份扮相:些许骄傲、些许不屑、些许落寞、些许深情。然后才开始听他的歌,时光的风继续吹着,他的歌声连绵着,看《霸王别姬》,看《纵横四海》,看《夜半歌声》,看《春光乍泄》。我以为张国荣会和大多数人一样,变得平淡,变得麻木,日渐老去,俊逸不再,如果有记者采访,会如现在的成龙一般带着祥和的微笑,偶尔谈谈当年英勇。然而张国荣到底是不同的,他不肯从俗,就选择戏剧化的决绝离世。风继续吹,不忍远离,年轻时多少快乐记忆,何妨和他的歌声一起去追。所以,若有一个艺人能穿透我的岁月,必然是他,即便如今,我依然如喜欢梅花一样喜欢着他。

歌曲里有居住着可以照耀心灵的烛火,某个契机恰巧听到,突然就能感觉那是力量。前两天经过一家店铺门口,正好听到音响里放着刀郎唱的《映山红》,这首《映山红》就像是黄昏的天空,带着铺天盖地的酡红,瞬间唱得记忆风起云涌,又似回到当初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两年时光,住院部的不远处有个小公园,清晨七点就会响起女声版高亮婉转的《映山红》: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这是一群老太太跳广场舞的起始曲目。我不得不日日听,月月听,一直听,一直听着歌词针扎一样沿着我绝望的思维如麻醉剂一般蔓延开来,一直听到深深爱上这个曲调,熟练哼唱这个曲调,只因那时候我也盼天明,盼春风,更盼着生命出奇迹。所以,我铭记这首歌,感谢这首歌,不是它有多红多好听,而是它在我生命中曾是一份重要的存在。


还记得视网膜穿孔不得不做手术那会,因为看不见就定定心心用耳朵听音,于是迷上了越剧和昆剧,前者清越婉转,后者典雅逶迤。以前亦有听,只过耳不入心,等到细细静听,才无比惊诧,原来那些曲词是可以这样唱的,一咏三叹,寤寐思服,有遭逢一缕月光的怔忪。越剧听得多了,开始学会挑挑拣拣,偏爱于某人的唱腔,偏爱于某段的曲词。比如同样是小生,我就是喜欢女小生,因着是女子,所以摸透了女子的心思,她们将那份温糯细软的柔情融化进举手投足里,绝对是个可着人心意的有情郎,一声“姑娘呀”的叫板,叫得人心魂俱醉,这里面的七分温柔,三分腼腆绝对是男小生无法表现的。相比之下,又偏爱于昆剧的曲词,毕竟昆剧是起源于元曲而来的老剧种,有原汁原味的古典,用这别样绝美的诗词唱同样有血有肉的故事,让人不得不醉在其中,浑忘却人间岁月。真是应了那句,唱戏的人是疯子,看戏的人是傻子。那阵子虽听得自己是满腹柔肠,一腔心绪,却得了份人生真见识真乐趣。

如今,大多数人依然在听流行、听爱、听恨、听伤、听愁的时候,我日渐喜欢听的却是经文歌,歌手们感性干净的声音让一段段俗人看来枯燥无比的经文有了命,充满了深意,被吟唱出来后无比静美动人,教人听后甘愿延着它们走,一直往声音游动的深处走去,那里是深山停雨的小寺,世间滋味自己体会。般若波罗蜜,似唱似念,声声潋滟中,它们如潮水一般朝内心慢慢渗透,缓缓地,低调地,细润地影响人的情绪,直至,是沉淀下来的饱满的静和。这样身心里的天地置换,就象领着自己,从青春羞涩至韶华盛极,再至年华桑椹,磅礴的时光迂回逶迤,一路细节,一路成灰,一路看着,一路明白,最后又回到最初自然的自己,微风一样呼吸,花开一样舒缓,嘉木一样挺立,而世间的混浊和纯净,只是无定,只是无常。

歌声来,歌声去,歌声杳然,而岁月忽已晚。不过,风声雨声里,歌声还在,人生还在,且把耳朵放在青山烟雨外,徐徐听之,眉目疏朗间,茶亦可作长短歌。便如此刻的江南冬临,新被却旧寒,要往好里想,是春已近之眉梢了,是又将有三春花事等我管收了。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